[原创]父亲的田地

父亲的田地
杨桂萍 直到父亲离开我们，也没有盼到他自己的田地。父亲的田地永远荒芜在他心里了。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母亲告诉他盼望已久的田地属于我们了。七九年春天，天气特别冷，耕过的土地黑油油的，犁过的地垅像父亲额头的青筋，母亲叹口气：“这地还得我种！”
父亲因意外伤了一条腿，母亲成了挣工分的劳力，家中的琐事自然落在了父亲的肩上。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甚至纳鞋底。父亲很快就学会了他以前从不沾手的活。父亲把鞋绳拉得“哧哧”直响，也掩盖不了他轻轻的叹息声。他变得有点易怒，不爱说话了。我怕看见父亲沉默的样子，便处处躲着他，放学后常坐在门口，等待上地挣工分的母亲，却常常是睡着了。醒来后总是让父亲抱回炕头，母亲也已睡着，父亲一边小声说不要吵醒母亲，一边却大声叫我快起来吃饭。
记得有一个冬天父亲是最快乐的。生产队把选种的事交给了父亲。父亲把我家待客用的玻璃茶杯里全撒了种子，用棉被焐在炕角。当那嫩生生、脆绿绿的麦芽顶着黄绒绒的小脑袋冒出茶杯的时候，父亲兴奋得大声叫我去看，这些小精灵袅袅婷婷地立在洁净的玻璃杯中，深冬的窗外白雪皑皑，只有这娇小的生命带来一些生机和希冀。父亲大声说着“甘麦8号”、“陇原5号”等等我以后才明白的称号。看着这少有绿色，我伸手想摸一下，被父亲宽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吓得缩手回来。
整整一个冬天，父亲喜气满面，大声说笑，心被这绿色的小东西胀满了。
不久，母亲的苦差来了。劳累了一天，还要如数家珍般的给父亲汇报哪块地播下了他选的种子，哪块庄稼长势最旺。麦子抽穗了，长高了，父亲的要求也更高了，要让拔草的母亲带回各地的麦穗。看着那些大而低垂的麦穗，父亲笑得像孩子。他更加勤快了，做好饭还要递到母亲手中，他呵叱我们少了。有时一边纳鞋，一边大声给我们姐妹几个说老家的事儿（父亲说话声大，高兴了更是是如此）。
麦收时节已过，进了冬天，分粮的日子终于来了，家里分来的麦子并不怎样饱满，可父亲还是一把一把抓起麦子，让他们顺着指缝溜下来，“哗哗”的麦粒让父亲陶醉了。他大声支使姐姐们去碾过年的“麦仁”。“麦仁”也许是家乡人独创。它是在结冰的河面上凿一个炕，把麦子和冰块放在里面，用木棰捣，为的是去皮，去了皮就成了。然后把“麦仁”和猪皮放在一起煮，煮得麦仁笑开了花，就是上好的“麦仁汤”了。正月里的客人，也用这飘着麦香的“麦仁汤”来招待了。这麦仁是家家都要准备的，就像准备过冬的白菜、萝卜一样重要，做为“家庭主妇”的父亲当然不会忘记了。
选种的的事让父亲骄傲了许多日。常听母亲说“陈家沟”“王家大地”都种下了父亲选的种子。麦子丰收了，父亲像功臣一样。父亲高兴，母亲也乐此不疲地替他传递着田地的气息，春夏秋冬的农事都替父亲搬回家中。我家的玻璃杯也不用来待客了（本来就没有多少客人），他们成了父亲的田地，他在这小小的杯中耕耘、播种，收获一个又一个喜悦的日子。
那一年的冬天，雪花迟迟不飘下来，干冷的西北风挟裹着黄沙到处乱撞，撞得人昏昏沉沉，队长忘了送麦种来，父亲整个冬天沉默不语。开春雪花飘来的时候，母亲说：“队长打算从城里买上好的麦种！”父亲一听，说城里的麦子耐不住我们这儿的寒气，要让生产队长改变主意。母亲叹口气只好告诉了父亲实情。原来，父亲是因生产队修磨房时压坏了腿，队里为了照顾我家孩子多，给父亲一年多补给几十斤粮，可固执的父亲竟然不要。为了不伤父亲的自尊，为了我们一群孩子，母亲央求生产队长编出了子虚乌有的“选种”的事，其实队里一直用的是县种子站的种子。现在持续了四五年的谎言在无可奈何中败露了，知道了真相，他更是拒绝要多补给的几十斤麦子。父亲也更加默默无语了。在外工作的哥哥回来了，他在院中挖了一块地，其实只有2平方米左右，说要从城里买些菜种回来，准备让父亲种蔬菜。可我唯一的哥哥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出了车祸，年轻的他抛下对他牵肠挂肚的父母永远走了。父亲一病不起。只有在天暖的时候蹲在哥哥挖下的地前，痴痴地望着什么也没有地沉默。后来，他干脆拒绝吃饭。再后来，母亲流着泪，端着清澈的小米粥喂，可父亲就是咽不下一口。在一个接连阴雨的日子里，父亲硬是丢下母亲和我们走了。
母亲填平了院中的地，父亲把他的心中的田地也带走了，父亲一生淳厚深爱的田地，没让他的守望得以实现。我们把父亲葬在田地的一头，那块田地的主人常年种着豌豆，郁郁葱葱的豆秧，红的、白的花开满一片，秋收时饱满的豆荚啪啪直响。是父亲用心血耕耘的田地长出的希望，还是一个勤劳的农人收获了一生期盼的果实呢？满坡乱撞的秋风停驻在地头无语。
父亲的田地，从此就荒芜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