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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感念文字

2021-12-23抒情散文敬一兵
巴掌大的一片白杨树皮内侧,我的指导老师,用一支追求稚拙朴化的毛笔,为我留下了他钟爱的板桥墨迹“入木三分”。四个字的墨迹,咬开纤维的阻挡姿势,把自己沉厚的身体,牢牢嵌在了树皮上。时间水一样从字体上流过,整整流淌了二十年,却没有一次机会,能够成……
   巴掌大的一片白杨树皮内侧,我的指导老师,用一支追求稚拙朴化的毛笔,为我留下了他钟爱的板桥墨迹“入木三分”。四个字的墨迹,咬开纤维的阻挡姿势,把自己沉厚的身体,牢牢嵌在了树皮上。时间水一样从字体上流过,整整流淌了二十年,却没有一次机会,能够成功地把字带走。字,就是这样驻足在微微泛黄的背景中,守侯着远在苍凉迷茫之外的一次回归。不愿意迁移,大抵是字感觉到了树皮的召唤和呵护,并且,文字落在树皮上,应该就是回归自然的一个出发点。只要是再看一眼墨迹浸润后,树皮起伏的纹路递来的隐含玄机的情形,就能够与文字对把它运送到树皮上来的我的老师的感念,遇个正着。如今,运送这四个字的我的老师,已经返朴归真,大智若愚地在疯人院的绿树下,一次次抚摸树皮,又一次次凝视树皮。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我的老师了。不是我没有机会去见老师,实在是我不忍心去惊动老师。老师以常人眼里疯疯颠颠的姿势,把自己想象成是一片飘舞的树叶,或者是一只投归树木的倦鸟,穷自己后半身剩余的全部精力,融自己于自然之中,变成树木的一片叶子,一个枝条,一截树皮,抑或树上一个渺小的皮孔。他太投入了,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于是,去打扰他的念头,就一次次被他留给我的文字符号的意象给岔开了。这种仿佛树木一样空寂如死灰的日子,老师像荒野上的草芥那样,欢欢喜喜地接受了。老师为此应该是幸福的,凭了我的想象。只是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理由,说服自己接受如是的生存方式。   老师的墨迹,在树皮上越来越陈厚了。无论我怎么看,这墨迹就是构成尾在老师身后一章缠绵情节的印象,一点都不会因了我的眼光的端倪而发生变化。留在树皮上的文字,迷一样呈现出老师的思绪痕迹,并且像一扇洞开的门,在树皮的旷野上,让我望见了一条曲折的路径。不止一次,我沿寻这些文字的笔划,走上那条曲折的路径,除了牵出一段老师的往事,我便迷失了方向,无功而返。当时没有细想,我的一次次无功而返的失败,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思绪,还有目的,仅仅沉溺在对字体的欣赏形式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任何一种书法,它的功能,绝不压于日记,甚至更加丰富。   窗外的鸟叫了一声,文字应和着就跳了一下,之后,突然暗了——文字携了我的目光又开始穿越新的时光隧道。现在,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再次从老师留下的,仍保持着决断的忠诚,经由无数的榛莽小路或者栈道铺展至我的眼前的文字痕迹,敛息轻步地上路了。出发点,还是老师的板桥字体形式。唯一不同的,是我多了对文字的感念心情。自从这些文字,在树皮上完成了它们的形态构建之后,便一直用自己的姿势,传递着老师的意象,袒露无遗。字与我靠得很近,我一抬手,就能够触摸到。可是,字存在的意义,离我是那么的遥远,就像离我而去的童年,用了陌生的眼光,回头将我打量。因此,许多时候面对这些文字,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解读。我停下了匆匆的脚步,用眼光携了老师过去常用的那把测尺,细细地丈量文字。这样一丈量,就来了味道。字的形状是歪歪斜斜的,即使用测尺的理念把它们调整得规规矩矩,工工整整,它们也会趁我不注意,立即就退缩回了原来的形状。字的形态里所保存的秉性,是不允许我肆意篡改的。歪歪斜斜的字,模样看上去很丑陋,丝毫没有四平八稳的对称感,除了笔画中间颇有铁钉横斜、乱石铺街的味道外。这样的感念,宛如一架木桥,顷刻间就让一些远去的景象,跨越大脑表面的无数曲折的沟回,手牵手地叠显在我的眼前。   歪歪斜斜的字,怎么看,都像是过去我追随老师,在大兴安岭,在神农架林区,在云贵高原,在横断山脉考察基因资源、探索物种分布区系时,于茂密的丛林中,所见到的满地横七竖八躺着的枝条,正在散发出古拙与谲诡的情形。这样的情形,再逆了时间的长河向上推移,轻而易举,就把我托到了清朝扬州一条小路的泥土面上,让我从历史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泥土身上,瞥见到郑燮,是如何出神地望着几个小孩子玩耍倒铁钉、抓石子游戏、用铁钉与石子摆玩,然后反复玩味个中的趣妙,并用自己“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的恬淡性格,将人的行为与自然的属性交融一体,创出了能够抒发自己对自然狂放不羁的挚爱姿态的书法格式——“乱石铺街”字体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是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帘,把室内的许多物品,洗涤得亮堂堂的。老师在树皮上写的字,也随之明亮了起来,就连墨迹中隐藏的密密麻麻的颗粒,也变得十分的饱满与清晰。我过去感到眩晕,难以获悉最初的感因,一下子就从迷茫中浮现出来了。太阳,我一生都无法离开的太阳,以亮堂堂的光线,给我提供了切入到老师精神坐标内部的一条通道,让我终于明白,老师热爱自然,与自然物我相融的所有精神元素,都是凭借汉字形态的垒建,而与郑板桥质朴得惊世骇俗的精神,是勾连在一起的。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对老师的文字的感念,才刚刚开始呢。   现在,老师绝非临摹,而是娴熟掌握的“乱石铺街”字体里的每一个笔划,俨然以某些动物头上弯曲的触须形式,活灵活现地晃动起来,于我眨眼的工夫,再次重复性地完成了敏感、有力地紧紧抓住那些已经干枯了的白杨树皮纤维的动作。动作的结果是倔强的,不容商量,为笔划组成的字体,还有字在白杨树皮上的流淌姿势,提供了支撑。之后,我才在触须于纤维打了几个结的支撑点下面,听见文字如水一样流动的汩汩声,从我的头顶处传出。是的,如果说一个笔划是一滴水珠,那么,一个字就是这些笔划的水珠组成的一条河流,字的形状,应该就是这条河流的形状。每一条文字的河流,无论走势、水量、外貌或者分布,都不是一致的:篆书、草书、行书、楷书,不胜枚举。我可以想见,我的老师,先前也是关注到了这些姿势上的差异。我又一次陷入迷茫的沼泽,原因是我没有机会听老师用口语的形式,给我讲述他是依了怎样的理由,在这些差异中做出了抉择的。即便是可以随意虚构,我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找到搭建的材料,铺就一条通向彼岸的桥梁,只能够把老师过去在我面前的一举一动的、现在已经变得支离破碎的景象,一块一块地拼贴起来,期盼由此能够寻到线索的端倪。   如今,老师文字里的那些笔划,仿佛是触摸到了我对它们的感念,开始在它们所置身的河床里,泛起了一个接了一个的涟漪,然后热烈地绽放成一朵朵的水花。水花的张力,扭结出了一幅幅由书法以其线条的形质、组合及其运行方式直观而又抽象地表现出种种形式美的要素——平衡、匀称、参差、连贯、对比、动静、变化以及和谐。并且,它们还以梭织往来的运动形式,为我呈现出了书法完全是由单一的黑色点线组成,不摹拟物象,只以线条的结合,分布变化,以简练平易含蓄象征性的艺术手法,让点画生情,形外有意,创造出种种风流的韵致。这些鬼神佑之的奇妙韵致,曾经深藏了通向艺术天堂的厚重欲望。然而,由老师的眼光驾御的意识小船,并没有停泊在这些韵致的石块砌成的岸边,确实有点令我感到意外。难道这是老师的审美目光产生了偏差,意识上犯了糊涂?不由自主,我把老师写的“入木三分”,与郑燮写的“难得糊涂”作了对比,发现都既具有刚性美的书法特点,如体势刚健,多力,奇拔,雄浑,放纵,痛快,磅礴,像龙虎威风,快马入阵,剑拔弩张,崩山绝崖;又拥有柔性美的书法征像,如体势婉秀,清劲,华丽,温厚,典雅,飘逸,似美女插花,舞者低腰,和煦春风,粼粼水波。类同的结果,显然不是一次意外。推开篆书、草书、行书和楷书掀来的阵阵喧哗,我终于在打破局部的四平八稳,不讲究外在媚巧,以及注重合适感,整齐感,错落有致,连贯整体的力感和节奏感的戒律的境况里,体味到了“乱石铺街”的字体中,尽是由不规则的笔划带来的质朴浑厚、粗细不均、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和宁真率毋安排的自然意象。这个意象,和老师的性格,也是一致的。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乱石铺街”的字体,就是老师的一个外在镜像。得出如是的印象,不是我的想象,而是老师以鲜活的姿势,一次次叩敲我锁闭了的记忆大门,带着他习惯了的那种生活上大而划之,财富名誉上恬淡为之,业务上苛刻精细的秉性,跃然而出的结果所致。对字体的感念,竟然牵扯出了老师对自然真谛渴望逼近的实质,之前我确实未曾预料。   这样一来,我就为自己对文字的感念,找到了一个兴奋和高兴的理由。那些被我的感念选中了的老师的文字,立即就肩负起了传递老师意念的使命,决不迂回地迈动它们的脚步,从白杨树皮上,迁移到了我的意识里。迁移的过程是逶迤的,说它类似于流水覆盖泥土,一点也不为过。无疑,这是我从“乱石铺街”的字体中,得出的一个结论。覆盖,是自然的一种替代,或者演绎的规律,生与死、长与灭、兴与衰、升与落、荣与败,无不落入其中,循环轮回。我突然意识到,与其说老师为我留下了他的墨迹,不如说是老师用“乱石铺街”的书法形式,给予了覆盖这个词汇一个崇高的敬畏。真的,我从老师的墨迹里,看见了每一个文字的笔划,都是对篆书、草书、行书和楷书中那些人为痕迹十分浓郁的笔划的一次覆盖。这样的覆盖,有中和,抑或也可以理解成是中庸的味道。中是天下之大本,和是天下大道。和谐至上,一如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老师的文字,大抵就是老师为人低调、不事做作的由来,也是老师选择“乱石铺街”字体来书写家信、论文、甚至人生的原因吧。   书法成为了老师宣泄胸臆的一条途径,就像窗户是阳光进入到室内,然后在我的身上,融融地散发出暖意的通道一样。阳光带来的温暖,让我的目光有了明确的方向。这是否就是自然的一种启迪,或者感应呢?我隐隐约约地揣摸到了在疯人院里恍兮惚兮的老师,为什么能够凭借书法,将自己的眼光放远到自然之中的原因。文字的书法,本质上是对自然物象变化的一个缩影式记录,是天人感应的结果。华夏汉字、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埃及的圣书字、古印度的印章文字、中美洲的玛雅文、还有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里,都有河图洛书、周易太极、阴阳八卦自然变化痕迹的图形,早已守候在那里,并频频向我招手。招手之后,它们就逐一向了我走来,最初走出的几步,在姿势上,像极了“乱石铺街”的书法形式,古拙,幼稚,朴素,笨重,歪斜,混沌。自然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模样。“乱石铺街”的书法形式,倘若不是因了郑燮,按照目前人为制定的审美理论和意识尺度,无论如何也是上不了台面,只能够像一介草民那样,由了生存位置的决定,继续行走在荒野弯曲的小路上。这样的情形,既符合郑燮不执着其中,任其自然的“难得糊涂”的性格,也吻合了老师不屑名誉财富的脾气。同样的心性,在不同的时代,打开了同样的花朵。老师与郑燮,穿越时空的巨大迷惘,邂逅在一起,不是巧合,实属自然。   终于,我在阳光的感召下,将自己彻底委身在了老师的墨迹里。顿时,我就体悟到了墨汁流过白杨树皮上密布的细微颗粒的那种波浪一样的涌动,如雨初晴,云入山,透皮入肉,至骨至脑,四肢五脏皆受到滋润而营营一片。这是自然界的本真感觉,以书法的传递形式,在我的身体上产生的作用,入木三分!越来越多的意象,从书法里跃然而出,仿佛土堆那般突然高耸了起来,让我真切地看见,在人类思想外在化的驱动下制造出来的世界里,只有书法,才有耐心倾听偏僻角落传来的一片树叶的微弱声音的样子。是看破了红尘,还是大智若愚,这点我不知道,也不想考究,现在的我,只想好好地静下心来,用眼光,继续追在老师的背后,然后看着他的身影,是如何投入到混沌的宇宙中去的。   再看一眼落在白杨树皮上的字,老师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就又与树皮咬紧了一次,水乳交融,入木三分。我为自己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与自然接近,然后有机会认识到,“乱石铺街”的书法形式,是老师的一种境界,也是自然混沌属性的一种境界而感到无比的欣慰,凭借二十年后我再次感念老师,感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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