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碎片,或者一种不可能性(六)
2021-12-23抒情散文何也
【麦客。】越过山顶,我能看见另一山腰的片片田野,深浅不一的白色或深灰色,像是覆盖在大地上的补丁。这是我们所习惯的冬天的田野,没有雪的原野,有极小的光在闪烁着。我知道,那是土的光芒。我把它们看成是一片废弃了的宽广的旧河床,一条曾经喧腾不已的……
【麦客。】
越过山顶,我能看见另一山腰的片片田野,深浅不一的白色或深灰色,像是覆盖在大地上的补丁。这是我们所习惯的冬天的田野,没有雪的原野,有极小的光在闪烁着。我知道,那是土的光芒。我把它们看成是一片废弃了的宽广的旧河床,一条曾经喧腾不已的驿站古道。但如今它们却在沉寂着。我想象着,天空,或者温暖而灰色的污浊物,像是古冢一样模糊了人们的视野,雪,能够缓缓飘着,没有为风、乌雀或鹰留下飞翔的空间。那景象是一种远古的景象。混沌,缜密,艰涩。那是冬天。有关皑皑白雪和寒冷的念头总是令人兴奋。我也会顺着绵密的雪,在树上、草间一次次追琢着云雀而腾起,我渴望它们能够在雪的冬天里幸存下来,就像上院门的那棵古槐树一样幸存下来,为那些单调的时光投下些许荫萌,闲散的荫萌。雪花一样遮盖住一切。 我曾经把昭芎爸(人人都这样叫,反倒不知道他的真名了)看成是坚实而植根在黄土上的一棵大槐树,尽管他枯瘦如草。我也曾把他想象成某种来自过去的东西,某种神灵的创造物,或遗失在田埂上还散发出苦涩香味的野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模糊的过去,碎片一样清晰的过去。在乌雀聒耳的叫声中,他告诉我关于他远走八百里秦川时没有忘却的死亡,雀巢掉落一般的死亡,四十年后依然无法摆脱。 因为不满甚至厌恶被束缚其上的这块土地的贫困,昭芎爸夹着一把镰刀一块磨石和大多数乡人一起远走了秦川。那是他们卖苦力挣钱的唯一出路。在碾转赶场的麦客生涯里,他碰上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会宁师傅,会说书的老师傅。白天他让师傅在地头喝茶歇着,一人干两人的活。他有的是力气,会让大片大片的麦子死人一样倒下。夜晚睡不着,他就缠着师傅讲故事。那是一种奇妙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讲述。宗教般的讲述。他入迷并沉湎在土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第二年他还去,第三年他又去,直到第五年。从《征东》、《征西》到《杨家将》,口口相传,一字不差。川道里的麦子割光了,镰刀钝了,磨石平了,他们将钱缝进衣裤顺着铁路想爬货车返乡。半夜经过一个隧洞时,师傅被火车刮来的一股强风吸走了,像一粒麦子。干瘪的麦子,枯朽了的麦子飘走了。在苍茫暮色里,他亲眼目睹了死亡,亲人般的死亡,他体会着一种贫乏世界中的脱虚感和归宿感。那是冥冥中的痛苦悲伤,或教诲启示。他找到了自己喜爱与习惯的世界: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大陆。 黑湿的洞口,干山,成熟的麦子。昭芎爸的记忆定格在了那个别人永不理解的阴影下。他再也没有去过秦川。在麦黄六月的某个午后,在上院门的槐树下,他开始讲述自己的《征东》、《征西》、《杨家将》,让历史在周围复活,让薛仁贵、薛丁山、穆桂英的故事融入俗世生活,并成为他们的宗教一般的精神寄托。凉爽的风透过槐树枝桠和树叶的间隙,渐渐转化为淡蓝色的颜色泻落下来,清新的槐香重又在空气里在烦躁的世界上飘荡来开。 那些美好,那些超越了季节的讲述今天看来已经具有了一种更加深刻的意味。在他的一生中,最英勇最具宗教意义的事情就是他所确定的死亡方式:在终结的时候,超越沉寂的废墟,英雄一样死去。他的身下铺满了干燥的麦秸杆,身旁是一卷卷发黄的纸。他不识字。
【节日。】
对乡村而言,节日宛如一个虚无的幻象,人们甚至还来不及迸发出更多的激情转瞬就会消失在山梁后的平静中,让表述文学的表述或真实成为多余,累赘。然而在我们的身后,乡村并没有留下任何心灵的痕迹。撩开薄雾面纱,生活本身变得更为苍白,象是一部长镜头黑白影片,把所有喧嚣嘈杂和所有幸福不幸都面向了观众。或许,为了那短暂的兴奋,他们要沉默大半年的。 在农历十月一,时光会停止它的步伐,不是将我们推向更远的黑暗,而是将黑暗已久的故人带回现时。那些死去的孤魂野鬼都因着即将到来的严寒而不安,它们和活人一样,希望在孤寂中回到从前。这一天,是寒衣节,要送抵寒御冷的衣服。纸做的。这是穷人的节日,贫苦的告慰日,没有什么比这更悲戚的了。因为怜悯,死亡剥去了一切虚荣和奢望,还原了它本来的面目:一把干骨头,一副鬼嘴脸。但是,我们还要微笑,甚至欢笑着与故人交谈,烧纸火,献献盘,问寒问暖问长问短,希冀它们在那边活的更好。是的,在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活人死人还会有什么界限呢?这是一个永无终结的日子,墨西哥诗人对着大地说:“真正生活的启示。死时,/时针的指针/将走遍日晷/一切将包含在瞬间/或许在死后/还可能生存。”返回时我们的出路。 和死亡有关的还有除夕日。一个团聚的日子。漆黑之夜,任何的分离都会产生孤独感,那是一种等同于孤儿的决裂。亡灵,或赎罪的人们都要河水一样汇聚在一起。它们在呐喊与沉默、节日与守灵之间犹豫徘徊。唱颂歌,和话语。他们会腾出一间房子,装扮成旧时模样的房子,空荡荡的让亡魂归来。那里有香火,或不灭的长明灯燃着。清油蘸着灯芯缓缓的摇曳,颤颤的产生出一种类似死亡的幻觉、气氛。用火将自己关闭起来,用火点亮回家的路。这是一种朴素的崇拜,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都是不可分割的。在他们看来,当活着失去意义时,死就是唯一而美丽的解脱,无关紧要的解脱。所以,它们从不躲避甚至掩饰自己所面对的死亡。所以,他们的坟茔就和自己的家一样,素朴平实,那些野草苫盖的坟头就是黑瓦搭建的土屋,百年后还要化成泥土的。阴阳两界,竟隔着一层薄薄的草纸。一捅即破,一烧无碍。 节日里的他们会在时间之外血缘之外聚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超越了亲情,习俗,信仰,就像骡马、野兔、鸟雀一样在地上跑来飞去,而后消失,又回来。其实,这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谁也改变不了。
越过山顶,我能看见另一山腰的片片田野,深浅不一的白色或深灰色,像是覆盖在大地上的补丁。这是我们所习惯的冬天的田野,没有雪的原野,有极小的光在闪烁着。我知道,那是土的光芒。我把它们看成是一片废弃了的宽广的旧河床,一条曾经喧腾不已的驿站古道。但如今它们却在沉寂着。我想象着,天空,或者温暖而灰色的污浊物,像是古冢一样模糊了人们的视野,雪,能够缓缓飘着,没有为风、乌雀或鹰留下飞翔的空间。那景象是一种远古的景象。混沌,缜密,艰涩。那是冬天。有关皑皑白雪和寒冷的念头总是令人兴奋。我也会顺着绵密的雪,在树上、草间一次次追琢着云雀而腾起,我渴望它们能够在雪的冬天里幸存下来,就像上院门的那棵古槐树一样幸存下来,为那些单调的时光投下些许荫萌,闲散的荫萌。雪花一样遮盖住一切。 我曾经把昭芎爸(人人都这样叫,反倒不知道他的真名了)看成是坚实而植根在黄土上的一棵大槐树,尽管他枯瘦如草。我也曾把他想象成某种来自过去的东西,某种神灵的创造物,或遗失在田埂上还散发出苦涩香味的野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模糊的过去,碎片一样清晰的过去。在乌雀聒耳的叫声中,他告诉我关于他远走八百里秦川时没有忘却的死亡,雀巢掉落一般的死亡,四十年后依然无法摆脱。 因为不满甚至厌恶被束缚其上的这块土地的贫困,昭芎爸夹着一把镰刀一块磨石和大多数乡人一起远走了秦川。那是他们卖苦力挣钱的唯一出路。在碾转赶场的麦客生涯里,他碰上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会宁师傅,会说书的老师傅。白天他让师傅在地头喝茶歇着,一人干两人的活。他有的是力气,会让大片大片的麦子死人一样倒下。夜晚睡不着,他就缠着师傅讲故事。那是一种奇妙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讲述。宗教般的讲述。他入迷并沉湎在土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第二年他还去,第三年他又去,直到第五年。从《征东》、《征西》到《杨家将》,口口相传,一字不差。川道里的麦子割光了,镰刀钝了,磨石平了,他们将钱缝进衣裤顺着铁路想爬货车返乡。半夜经过一个隧洞时,师傅被火车刮来的一股强风吸走了,像一粒麦子。干瘪的麦子,枯朽了的麦子飘走了。在苍茫暮色里,他亲眼目睹了死亡,亲人般的死亡,他体会着一种贫乏世界中的脱虚感和归宿感。那是冥冥中的痛苦悲伤,或教诲启示。他找到了自己喜爱与习惯的世界: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大陆。 黑湿的洞口,干山,成熟的麦子。昭芎爸的记忆定格在了那个别人永不理解的阴影下。他再也没有去过秦川。在麦黄六月的某个午后,在上院门的槐树下,他开始讲述自己的《征东》、《征西》、《杨家将》,让历史在周围复活,让薛仁贵、薛丁山、穆桂英的故事融入俗世生活,并成为他们的宗教一般的精神寄托。凉爽的风透过槐树枝桠和树叶的间隙,渐渐转化为淡蓝色的颜色泻落下来,清新的槐香重又在空气里在烦躁的世界上飘荡来开。 那些美好,那些超越了季节的讲述今天看来已经具有了一种更加深刻的意味。在他的一生中,最英勇最具宗教意义的事情就是他所确定的死亡方式:在终结的时候,超越沉寂的废墟,英雄一样死去。他的身下铺满了干燥的麦秸杆,身旁是一卷卷发黄的纸。他不识字。
【节日。】
对乡村而言,节日宛如一个虚无的幻象,人们甚至还来不及迸发出更多的激情转瞬就会消失在山梁后的平静中,让表述文学的表述或真实成为多余,累赘。然而在我们的身后,乡村并没有留下任何心灵的痕迹。撩开薄雾面纱,生活本身变得更为苍白,象是一部长镜头黑白影片,把所有喧嚣嘈杂和所有幸福不幸都面向了观众。或许,为了那短暂的兴奋,他们要沉默大半年的。 在农历十月一,时光会停止它的步伐,不是将我们推向更远的黑暗,而是将黑暗已久的故人带回现时。那些死去的孤魂野鬼都因着即将到来的严寒而不安,它们和活人一样,希望在孤寂中回到从前。这一天,是寒衣节,要送抵寒御冷的衣服。纸做的。这是穷人的节日,贫苦的告慰日,没有什么比这更悲戚的了。因为怜悯,死亡剥去了一切虚荣和奢望,还原了它本来的面目:一把干骨头,一副鬼嘴脸。但是,我们还要微笑,甚至欢笑着与故人交谈,烧纸火,献献盘,问寒问暖问长问短,希冀它们在那边活的更好。是的,在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活人死人还会有什么界限呢?这是一个永无终结的日子,墨西哥诗人对着大地说:“真正生活的启示。死时,/时针的指针/将走遍日晷/一切将包含在瞬间/或许在死后/还可能生存。”返回时我们的出路。 和死亡有关的还有除夕日。一个团聚的日子。漆黑之夜,任何的分离都会产生孤独感,那是一种等同于孤儿的决裂。亡灵,或赎罪的人们都要河水一样汇聚在一起。它们在呐喊与沉默、节日与守灵之间犹豫徘徊。唱颂歌,和话语。他们会腾出一间房子,装扮成旧时模样的房子,空荡荡的让亡魂归来。那里有香火,或不灭的长明灯燃着。清油蘸着灯芯缓缓的摇曳,颤颤的产生出一种类似死亡的幻觉、气氛。用火将自己关闭起来,用火点亮回家的路。这是一种朴素的崇拜,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都是不可分割的。在他们看来,当活着失去意义时,死就是唯一而美丽的解脱,无关紧要的解脱。所以,它们从不躲避甚至掩饰自己所面对的死亡。所以,他们的坟茔就和自己的家一样,素朴平实,那些野草苫盖的坟头就是黑瓦搭建的土屋,百年后还要化成泥土的。阴阳两界,竟隔着一层薄薄的草纸。一捅即破,一烧无碍。 节日里的他们会在时间之外血缘之外聚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超越了亲情,习俗,信仰,就像骡马、野兔、鸟雀一样在地上跑来飞去,而后消失,又回来。其实,这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谁也改变不了。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