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村里的男人们

一
　　暴雨连降，小河水疯长，受伤牛犊样横冲直撞。站在岸边踌躇，最终我还是下定决心，脱了鞋子，绾卷裤腿，尝试往河中央走。刚迈出一脚，已觉身不由己的下坠，倾斜，急流想把我掀翻。便张开手臂，左右摇摆地企图控制平衡。过河，整理好鞋和裤子，抬头看见了他。 　　我不免尴尬，碰见谁不行，非得碰见他呢。真是冤家路窄。他扫了我一眼，目光迅速从我脸上，湿淋淋的衣裳掠过，风一般从容，暗含敌意。我料定他不理睬我，我也没搭茬，我往前，他往前，山路弯弯，各走各的方向。 　　他是村医，姓宫。去年在山上干活，和我打了一架，相互记恨着。那天他负责扛稻草，给刚刚种好的细辛苗防寒。我记得很清楚，他穿草绿衫子，半敞着怀，他一手拽着稻草捆，腋下夹一捆，金黄的稻草茎秆一绺绺拉在地面。我恰好这时候经过，喊住他，叫他小心，细辛苗覆盖的土层有严格限制，薄了冻死，厚了春天不发芽。村医火气蛮大，跟我嚷嚷，我长着眼呢。我说我只是叫你小心些。 　　不知怎的，村医竟骂起人来，说政府干部倚仗个屁呀，都你们嘴大，说啥是啥。今天号召种这个，明天号召种那个，种啥赔啥。赔得腚眼朝上。村医骂得我不舒服，号令又不是我下的，跟我挨不上啊。再说，我要有发号施令的权利，还能一天八小时耗在山上捱时光？我说以前的事儿我管不着，我还没那么大神通呢。我这话说错了，村医老宫愈发火冲。我是政府干部不假，拿国家工资，干部就得被你当众污辱？我无可忍，两人差点动镐头。众人劝阻开，才算息怒。可这个疙瘩，算是系上了。 　　事后，有村民跟我反映说，老宫那人特别吊猴儿，爱干拧劲子事。你说东，他非说西不可。我平白无故挨顿骂，觉得冤枉。村里人说，这算啥，他跟邻居打架没止没休，见面就像斗鸡，派出所都调解不成，两家成死对头了。我说，一个村住着，哪能不见面呢。说的是呀。村民们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以看病扎针为主，偶尔来干点活。我心想，这样最好，省得日后再发生冲突。
但是老宫爱拧劲儿，在转过年春天，我又领教一回。 　　春天，我领一伙村民割地格子，准备把零星地平整出来，连成一片便于管理。在坡向朝南的一块地下沿，在榆树，核桃树，枫树，梨树，色树和椴树形成的夹角区，有一分大小的撂荒地，长满齐腰深的香蒿子。我在这块撂荒地动了点脑筋，想给主人点补偿，买过来。一打听，村民们乐了，说，这块地你就算买来了吧。我一头雾水，没悟出村民们的意思。直说了吧，这块地是老宫的。我想完了，老宫恨着我呢，这事八成要歇菜。 　　我不甘心，想试试，万一老宫通情达理了也说不定。我想亲自找老宫谈谈，荒芜着可惜，不如利用。给他合理的补偿，把土地让出来。但我怕话不投机，捅了老宫的马蜂窝，他要是炸了营，不辨真假说出难听话影响不好。思忖一番，我采取迂回政策，托村民老谭去探他虚实。 　　隔几日老谭回信儿说，领导，你交代的事儿我办了。我说别叫领导，快说事儿咋样。老谭说，老宫表态了，没门儿！他也不种，也不卖，就搁这荒着。你没说给补偿吗。我问道。说啦。老谭学着老宫的口吻道，过年我种树！我气笑了，统共不够一分地，他种哪门子树呀？甭管几分地，人家就是要种树。老谭说。这个老宫，也太不象话了吧。可你敢把他治个罪吗？我就是占着，不给你腾，叫你干瞪眼没咒念。这样的事情，老宫还就能做得出来。 　　这件事以后，我再没见过老宫。其实打架之后，我也只见他几次。一直到夏天，阴雨绵绵的时候，我和他在河套，在难堪的情景中相遇。他从我身旁涉水而去，我审视他留在泥泞中的一行脚印，猜测他的行踪和目的。那时我并不知道，他老婆病得严重。 　　忽而春天，忽而夏天，紧跟着风儿转凉，节气变了。农民们说这时的山是五花山，意思是说，山的色彩比花朵还美丽。树叶子飞舞起来，比蝴蝶群壮观。这个时候，往往人心怀无名忧伤，人们会说，真快呀，一年又要过去啦。可不是吗，庄稼上成啦。 　　这个秋天对老宫来讲，是致命的忧伤。当我在雨水冲刷后的砂砾上，坑坑洼洼的路上遇见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老宫很疲惫的样子，眼神呆滞，背也驼了，他腋下夹一卷黄表纸，左手拎把镰刀。一个十几岁男孩跟随他，手里的柳条筐蒙着白布，两个人低低说话，走到我近旁，我看出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悲凄，瘦瘦的男孩子似乎要流出泪来。 　　老宫扫了我一眼，恍惚，迟疑，躲闪。丧失了春天时的精神和好斗。同样，互相沉默着，在热烈的阳光中，他上坎，我下坎，我往前，他往前。但我心里已有丝丝异样。 二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给东山的松林撒满一片金光，薄雾在树梢飘浮，山坳里背阴，树林稠密些，光线还没降临那里。树木蒸腾的湿气，隔着老远扑面而来。四月至七月，这一条小径我天天走，周围景物司空见惯，不再大惊小怪发出些感叹词来。而且，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塞满我的脑子。 　　我刚到工地，大连子从牙缝里射出一摊唾沫，在空中划道弧线，噗嗒一声落地。他一只脚勾起铁锹，弓腰伸手，扛在肩上走人。他把话自脑后甩过来，话是这么说的，很难听：妈的，什么事儿都捂着盖儿干。拿俺们老百姓搓泥球玩。 　　一大早起，大连子就无端发脾气，骂骂咧咧说什么包不包的。闹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王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外村人，蹲在石头堆旁嘀嘀咕咕。我看看大连子，又看看老王，大连子正往山上走，气哼哼地跺地，仿佛要把地跺个窟窿才泄恨。 　　这情景恰好给随后到的几位巡视领导撞见，所以我不能放大连子走，他要走，我就解释不清了。大连子，你把话说完。我招呼他。大连子闻声拧过身，嘴角一歪，干瓢脸做出一副嘲讽状，你定妥的事儿，让我说？什么定妥的事？我说。大连子把铁锹戳进土里，下巴颏抵着锹把，哎――呀，他故意将两个字音拉长，老百姓到什么时候也是站干沿瞎咋呼。我说领导，王董事长，我早跟你提养猪场的土建活我包的事吧。我料知他冲我而来，我说，养猪场不准任何人承包，政府采购原材料，只支付施工工资。是吗，大连子阴阳怪气，那他们怎么回事？他扬手指指老王。他们也挣工资。我平静地回道。狗屁！大连子冒句混话，你把活儿包给老王，老王又转手包了，以为我不知道？胡弄小鬼啊？ 　　几位领导面面相觑，盯着我。我心里发毛，养猪场工程是我主张不对外承包的，也经过领导们研究同意。凭空里飞出承包的事，不光领导们糊涂，我自己也糊涂了――我不能掴自己一耳光吧？再者，目前价格也是对比三家取最低，报请主管领导允许，我有多大胆子擅自做主？大连子这么一胡说，岂不是陷害我。 　　我突然想起老王，情知是老王瞒着我捣鬼了。我喊老王过来，追问他。果然问题出在老王身上，他居然把确定的单价私自吞下10块，剩下的又转给施工队。老王本想耍个花招，瞒着我们再挣一笔，不料老王行事不秘，和施工队头头儿争争讲讲时候，大连子凑到跟前，也要分一杯羹。两栋养猪场有一栋小，大连子和施工队头头都要面积大的，大连子脾气急，三言两语跟人唠掰，虚构出没影话来。 　　把大连子安排在施工队干活，还是我的主意。反正大家争工钱，多个人多双手，早点完工是正经。况且大连子瓦工活干得不错，顶个大工用稀松平常。没想到一片好心被大连子揣一脚，我把气撒到老王身上，老王，说好不搞承包，施工队进来就是付工资，你竟敢自作主张惹麻烦。 　　老王自知惹祸，还不肯认帐，在那里狡辩。我说你还辩什么呀，多余的10块钱拿下来，合适你就干，不合适我另找人。这时候领导一旁发话 ，算救我一驾。承包绝对不许，价钱只降不涨。大连子见状，再不说什么，扛锹上山干活去了。 　　这一闹腾，节省下不少工资。可是我担着嫌疑，怕领导怀疑我吃回扣。这种事还不能描，越描越黑。担着嫌疑我又觉委屈，本来是光天化日下的事情，弄来弄去成了暗箱操作，一片苦心化为东流水，我心里一阵傻笑。 　　跟在领导后面，一路上察言观色，小心谨慎，陪同领导上山检查。七月绿树成荫，小叶蔷薇的粉红花瓣张开，踩着马兰花的茎叶和蓝色花朵，我浑身汗水，领导们在我前面，也是走走停停，不时掏出手绢擦汗。村民们正在地里除草，锄头碰撞石块，叮当作响。男人女人个个黑红脸，男人敞开怀，或光着膀子，露出雄健的肌肉，女人带着帽子，脖子间搭一条毛巾。几十人一起干活，这情景让人想起生产队时代。 　　但如今人们的思想，已不能同日而语了。村民们对我们这些拿国家工资，捧铁饭碗的政府干部，不论对错一律抵制，好像政府干部全是一群吃干饭的蠢货。犯难时候，农民们又需要得到帮助。有一回，一个村的农民卖车种子，中途在市里被扣下。村民们找政府，就赶紧派人去，到地方一问，原来是农民们跟甲方签订的合同，却卖给第三方。第三方是本村人，种子钱一份没给，也就是说，全是赊欠的。尤其严重的是，那批种子涉嫌假种子！这下可毁了，政府三番五次跑市里，希望给村民们要点口粮钱。可是市里说，此事是全省最大的涉嫌假种子案，已经扣押了。 　　毫无疑问，政府也无能为力了。村民们说，政府窝囊，老百姓的救命钱都讨不回一分，下岗算了。 　　在建设项目区的过程中，我同样遇到类似问题。譬如大连子，边干活，和村民们显摆，说他怎么把我给治住，怎么把承包工程的事儿搅黄了。村民们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大连子在那里蛊惑人心，并没注意我已经到了他跟前。 　　等他说完，一拧身，发现我在一旁。哎呀，领导来啦。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又立即笑说道。我说是呀。来听听你如何搅黄工程的。大连子很硬气，我包不了，谁也甭想包。我给他解释缘由，让众人听明白。大连子，我不是讨你人情，之前我跟施工队老王打过招呼，安排你去。而且我的确不知道，老王搞了二传手，现在已经纠正。你怎么还信口开河。噗嗒。大连子从牙缝挤口吐沫，养猪场的活我不干了。我说，你原意干，随时来。但我情知他的脾气，暗地里告诉村长，村里不是在搞基建吗，砌边沟和大墙的活，尽量叫他干吧。村长答应了。 　　 后来，养猪场的土建工作开始，我忙得吃不上饭，大连子也没到这里来，我想他准是在村里干活挣钱呢。谁知有一天村长跟我提起，大连子住院了。我很惊讶，大连子体格不错呀，不像个病秧子。村长说，上股急火。虽然套大墙国家给补贴，村民们还得添补不足，大连子要价太高，大伙儿不用他干，把他晒台啦。我心里猛然不安起来。 　　 养猪场工程进行的很顺利，干到一半的时候，一天傍晚大连子来了。他消瘦许多，颜面呈现出病愈后的灰暗。他似乎有种冷落感，手里夹枝烟，走过来走过去，偶尔和人搭讪。我跟他说话，他支支吾吾。我说，其实我得感谢你，帮我节省下不少钱。他不吭气。我说，我不会喊口号，在这里的每一天，我敢保证，我为所做的事情努力过，对得起良心，睡觉安稳。好一会儿，他一字一字说，我相信你，你是好人。我鼻子发酸，借故离开，把大连子一个人丢在橘红色晚霞中。
三
　　井子妈说，跟井子操老心了。一天井子妈在河边遇见我，我洗车，她挎着篮子和我闲聊。始终都围绕井子的事。 　　原本井子应当体面地坐在城里的办公室，写写算算，接人待客，下乡检查之类。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按月发工资，领奖金。养得皮肤白嫩，手指细长。可是井子不，井子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今天热衷这个，明天热衷那个，扔下专业去做买卖挣大钱。井子性儿不长，东山望着西山高，结果一样没做成，赚了一身饥荒。 　　老婆离婚了，再嫁出国，孩子寄放在姨妈家，井子连抚养费都拿不起。逢着单位精简，井子由于长期不上岗，一刀被砍下来。这一来，井子真是山穷水尽了。摆在他面前唯一一条路，就是回村务农。井子是个戴眼镜的农民，到村里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井子是个特殊的一分子。大伙儿都不愿跟他一帮干活，尽管他个子很高，身体壮实。我很奇怪，后来通过观察，我发现，井子干活惜力，浮皮潦草。老庄稼把式和干活踏实的村民，看不上眼。井子话多，什么事情都想讲出点道理，分析出个子丑寅卯。他讲出来的，常常没人认同。他偏又想证明自己。 　　井子鄙视带工的老马，常向我汇报老马的不是。说老马瞎派工，窝工太多。你算算，一人一天耽误十分钟，几十号人一天损失多少工作时间。我情知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受国情民情制约，谁能阻止得了呢。井子其实心也很细，平时用工，他都在本子上记着，好几回要拿给我看。一些种植技术方面的基本要领，那个我倒是看过。大同小异，因为没什么实质性创新，说实在的我没往心里去。井子的热心，还是应当领。 　　很多事情井子看不惯，干活时，井子自己也经常磨泡。干包工活，身高体壮的井子，又不是人家对手，把他累得够戗，工资拉下人家一大截。我觉得，井子毕竟是读书人，叫读书人下地种田，的确委屈材料。逢有轻闲活，我让老马尽量安排他干。念着井子背的一身债，又后娶了老婆，拉家带口不容易，井子就比别人干的活多了些。村民们有意见，有意见就有意见吧，我想，井子时运不济，该帮就得帮。 　　夏天时候，井子做了一件令我生气的事。田里的玉米苗长大了，草也疯长起来。我吩咐井子找三个人，趁着天晴，把玉米苗子薅出来。井子满口应承。第二天早上，我从镇里赶到项目区，玉米地里八九个人薅草。还有几个人坐地头抽烟，聊天。我在路旁喊井子，他跨沟过来，我沉下脸问他。他说他没找那些人。没找怎么来的。我说。井子说人少干不完。我摆手，止住他的话，告诉他停了，人全都撤下山。 　　为此有人在下山途中撒泼，一边走，嘴里骂我牛比。我忍怒不还口，心里气得不行。我心里想，井子是惹祸精。看他怎么跟我解释。等了几日，井子像忘了这茬，随众出工，随众收工。日子长了，我的气也慢慢消了，也是的，一村住着，井子能不让谁来呢。撵下谁谁也不高兴。这么一想，我原谅了井子。 　　养猪场施工前，统共格外安排两个人进施工队，一个是大连子，他活干的利落。一个就是井子，井子没技术，当小工还蛮行。这个施工队分工不同，工资却等额分配。大家出一天工，挣同样多的钱。大连子不干，井子去了。 　　在施工的一个半月期间，井子一直管推车送料。施工队是井子上村的，两村距离四五里地的路。大家平时就认识，没几天，相互熟悉了。井子还是多话，话多了就惹大家不高兴。有一回，他从家里推来旧铁管，叫焊工给他焊接。焊工给他焊好，他乐颠颠推走。他一走，大家就说，小心眼，占公家便宜。我说居家过日子，谁都有点事，焊就焊吧。 　　八月清秋气朗，总叫人心情愉快。养猪场在野菊花盛开的时候，即将竣工了。这时我接到通知，要出门学习几天。临走，我反复叮嘱守卫，看管好材料，不准任何人随便乱动。第三日早晨，我刚起床，电话响了。守卫说，井子拉走一车沙子，四袋水泥，问我怎么办。我不仅生气，你是守卫，你说怎么办呢。井子拿东西，你为啥不制止。守卫挺委屈，井子说，你允许的。什么？守卫道，井子，挺仗依你。 　　学习结束回来后，我打发人找井子，井子在第二天傍黑来了，我当众跟井子拉下脸，叫他尽快把水泥还回来。若不还物，就付钱。任选其一。井子沉吟了再沉吟，说，你扣我工钱吧。我没现金。 　　井子静静立着，双手下垂，镜片反射阳光，致使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光线一闪一闪。我看见他额头的皱纹，粗糙龟裂的手掌，灰塑料拖鞋，脏衣裳。四周的庄稼临近成熟，庄稼之外，青山绵延，像一圈庞大的栅栏，围困着我和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