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家的那些女人们(三)
2021-12-23叙事散文雨夜昙花
从祠堂回大街乡的路上,我看到了瓦桥。这是一座已废弃的桥,只剩半截桥身立在桥墩上。桥下的水流并不急,它们缓而又缓地流动。这样的水流,自然是不用桥的。但当年,当年不是这样的。当年,乡间的大户喜欢铺路修桥,河面上的桥,多是他们出资修建。这却也不仅……
从祠堂回大街乡的路上,我看到了瓦桥。
这是一座已废弃的桥,只剩半截桥身立在桥墩上。桥下的水流并不急,它们缓而又缓地流动。这样的水流,自然是不用桥的。
但当年,当年不是这样的。
当年,乡间的大户喜欢铺路修桥,河面上的桥,多是他们出资修建。这却也不仅仅是只为做善事,否则,修桥就行了,何必还在桥上建起顶,铺上瓦呢。这做这些事时,他们尽可能地想法尽善尽美,让行人在桥上能够坐下来歇脚,还可以避避日光,躲躲雨。把一座桥修得这样富有人情味,那是内心里包含着对人对世的一种慈悲。桥修好了,也不是就完事了,每一年,都还要维修一番。
杨家当年,也是修过桥铺过路的。我奶奶,更在天热的日子里,支口大锅到平掌街上,锅里是解暑的酸梅汤,让过往行人解渴。冬天时,锅里就是糖水。
奶奶生了六男五女十一人,我父亲,排行老六。
很难去猜测,奶奶和爷爷之间是否有爱情存在。但奶奶非常维护爷爷。每顿饭,都要炸小干鱼或核桃放在爷爷面前,因爷爷偏爱这些香燥的东西。孩子们得了什么新鲜果子,也要先拿到爷爷面前,他若不吃,才让孩子们分了吃。
在奶奶的维护下,父亲几兄妹人人争抢着为爷爷做事,如吸烟筒时为他递火捻子,如睡觉打洗脚水起床时打洗脸水,如用小土罐烤茶叶……
但奶奶也不是一味顺从的女子。有佃户交了粮食来,说收成不好,还差多少。爷爷说:记着,下次补来。这里佃户刚走,奶奶就让人追去,说不用补来了。又有佃户家景不好,说交不了粮食,爷爷也是让下次一起交来,那里,奶奶早就让人提了袋粮等在路口,让他带回家。爷爷对这些事,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是一家之长,他要的是威严而不是纵容,因而,表面的严厉之下,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任着奶奶去施展她的善良。
一次,家里的佃户被抓了壮丁,裹了小脚的奶奶得知后,一路小跑追了去,凭杨家的人情和脸面,在路上把人要了回来。
因为奶奶的为人,家里的长工和佃户都心服口服,在山上猎到了什么,在河里摸了鱼,都要先拿过来,他们说的:孝敬。偏偏奶奶是不吃野味的,甚至见有人杀野鸡什么的都要念佛半日。长工们就避开奶奶,带着父亲几兄妹到外面去烤了吃。那时父亲的心里,认为长工们就是些哥哥样的人。
而他们对待父亲,也是真心真意的。送父亲去上学,奶奶是不让背的。但转个弯,就把父亲背起来,健步如飞。回来时也一样,到了能看见家的地方,就急忙把父亲放下来。
这也就是父亲听到三大妈说,对我们家的人动刑的是本家人时松了口气的原因。因父亲自幼认定长工和佃户对自己的母亲爱戴有加,如果他们能下得了手来伤害,那人性真的就很恐怖了,得知是本家人下的手,反倒放松了,因这是中国历来的习气:“家门望倒,亲戚望好”。长工和佃户没有对我们家做什么,也从另一方面,应证了他幼年时的眼光。
我没有见过奶奶,甚至画像都没有见过。我出生时,她已作古。但我猜想,后来,她的后来,是悲伤的。她亲眼看着自己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个摔进米汤中,烫伤后感染而死,另一个,拒说集杨家的智慧于一身,聪明得无法想象。被扫地出门后,心里悲伤,拒不吃饭而死。一个八岁的孩童,看到了人间的悲凉而不愿在这样的世上苟延残喘,身为母亲是怎样的悲痛已无法言说,所以她也匆匆离开了人世。当年,她做的那些善事,真是为了求个平安和美吗?为什么她没有求到呢?如果她知道无论再做多少的善事也改变不了命运,她还会不会在每个夏天去熬那锅酸梅汤?
我知道她会。她做这些事时,没有求什么,她想到的,只是家里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人手,可以让过往行人坐下歇一歇,喝口水解解乏。她能做到,就做了,顺理成章而平和自然。
当我站在残破的瓦桥边时,依然感觉到了她的宅心仁厚。当我看到拥挤的平掌街时,想到的是她那一大锅糖水。也许这些东西,在今日的世间已不需要,但我却怀念,并遥想当年,一个农村女子,是怎样地随遇而安,把毕生情感,倾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心甘情愿地和祖祖辈辈的女人一样,成为附属于男人的女人,却又曲折委婉地表达着自己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并且,她对这个人世有爱,她的爱,在她拒吃野生动物的佛心中,在她扶在门边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时脸上的笑意盈盈里……
这是典型的传统中的中国女人。
今天的我已无法再心甘情愿地附属于一个男人,甚至孩子的姓名都要计较,这是因为我更明白了自身的存在,还是因为,我已不愿为了那些古老的传统而甘愿默默付出?我不想明白这一点,但我的奶奶,她身上作为一个纯良女人的那部分美好,却存活了下来,在我们杨家人的身上,也在我的身上。我因为知晓了这一点,而更愿意去读这样的句子: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为与不为间,和积德积阴功没有关系,只和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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