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家的树(五)

　　　　　　　　　　　　　我家的树（五） 　　　　　　　　　　　　文/段成仁
　　我家的花椒树老了。我是在今年八月了解到这一点的。
　
　　今年八月，妹妹终于完成了她的学业，从玉溪回来了，她先到我那儿歇脚。她帮我拾掇脏衣服，收拾儿子乱扔的东西。在忙乱中，妹妹眼神有些涣散，我看得出，妹妹极想回老家去。透过她强装平静的表情，我读得到她那极想马上见到两位老人的意思，她是想把她包里那几本鲜红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交到两位老人那粗糙得如树皮一样的手里，两位老人那因供我们姐妹俩上学而失去多年的笑容在妹妹心里，是个遗失了好久的梦，她早就想用这样的一份答卷来安慰两位老人那浑浊却溢满希望的双眼。当然，妹妹也知道，两位老人的手是永远也无法变回年轻时的饱满和光润了，额头上被日子犁出来的沟沟壑壑也无法再填平了，头顶上的灰色只会越来越耀眼，可妹妹别无它法，她正在养育与报答的轮回里走着，无法停下来。当年妹妹考上大学时，村里的人极力劝爹别供妹妹了，说女娃娃将来还是要嫁人，白帮别人供啊。爹的回答很实在，说只供儿子，不供囡，将来她会怨我。之后就再没说什么，咬着牙齿坚持了四年，硬是把妹妹供毕业了。
　　这个八月多雨。其实不光是妹妹想回去，我离家也有四五个月了吧，家里是个什么情况，爹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的也不外乎是家里一切都好，在外不必挂念，爹这么一说，这心也该放下来了，可过不上几天，我这心里又没着落了。两个老人全身子都是病，爹的头老是疼，用他的话说，胪腔里好像空了，摇晃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头里空响。有几次我说，等我有个较长的假期，我领你出去外面的医院里检查一下，爹却说，我认得很多草药，我自己找副熬着吃就可以了，不肯跟我出来。妈患有胸膜炎，每当使锄头或干其他重活的时候，她就感到吃不消，但好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过给她买药的事，我有时带回去一些无关痛痒的消炎药，妈却把它们当成宝贝。我出来后，心里的那种内疚和担心，就像两条毛毛虫，一直在心头爬着，啃噬着我，那些残渣不知不觉间就堆成了充满了愧疚和遗憾的日子。 　　我早就寻思着抽个时间回老家一趟了。现在妹妹也想回去，我和妻子商量，妻子说，过两天我们不是要去参加一个培训吗，这样回去是不是有些仓促呢，我说，大不了就回去一天吧，权当点个卯，报个到吧。妻子还在犹豫，我说，决定了，不管下雨天晴，回家一趟。 　　我给我姑妈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表妹，从她口中，我得知路过他们村子的那条路没有被泥石流冲断，同时，我还得知我爹就在姑妈家。说是姑妈家，其实我姑妈在前些年就去世了。姑妈去世时，只有五十三岁。我大表姐嫁到四川，和丈夫跟着一个工程队四处打工，多年不回来，我的两个表兄弟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姑爹和表妹，支撑着摇摇晃晃的家。表妹说我爹雨季里到山上拾了些大红菌，因没有人到我们村子收购，爹只好背着大红菌来到姑妈的村子里卖给收菌人。她又说我爹顺便在她家帮忙两天，帮她家采摘成熟的花椒，她家人手少，没人摘，再不摘，花椒籽全掉光了。还说第一天摘的算帮她家摘，第二天摘的让爹带回家去。我奇怪了，我家不是有一棵很大的花椒树么，每年采摘下来的花椒都吃不完，往几年，还送给姑妈家呢。我没多问，决定到姑妈村子时停下来去看个究竟。 　　到姑妈她们村子时，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刚下过雨，村子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村里的路成了沼泽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猪、牛、羊、骡子等的脚印，还有它们遗留下的一些新新旧旧的粪便，散发着村子在雨季里那种独特的气味，那些气味一直灌到肺的深处去，在那里搅拌起一些莫名的酸楚之意。心跳急促，呼吸也加快，我不禁对自己的表现嘲笑起来，前面只是我离开了几个月的爹，怎么会像去相亲一样紧张？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我说，你们在这儿等我，我进去一会就来，妻子要大家都进去，我说，表妹家的境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妻才不出声了，她知道全都进去，表妹一定要留我们吃饭了，可表妹家的境况实在困顿，我不想给她添麻烦。妹妹却极想和我一起进去，我没说什么，妹妹在我身后，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进到满是积水的院子，没有一点声音，我喊了声姑爹，没人应声。雨后的雾笼罩着村子，昏暗的天色在院子里滚动，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乐园相去甚远。小时候，我曾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好几个春节，还有火把节，我的两位老表是非常活泼的人，我们在一起玩过的游戏回忆起来可以装几箩筐，现在，我把眼睛张得老大老大，那些欢乐的笑声像被那满院子的水洗涮到地下去了，耳朵里除了躲在牛栏里那几只鸡的咕咕声外，一片寂静。正准备再喊一声，后门那边传来了悉索之声，只见一大团绿草从门外滚了进来，细看时，又见草团下有一双细脚伶仃的脚杆，凭印象，这进来的应该就是表妹了，表妹的瘦在族里是出名的。我喊了一声表妹，表妹没反应，她耳朵里尽是草的声音吧。直到她把草扔进牛栏里，转过身来，才看见我们兄妹俩。她先是把嘴巴张得圆圆地，然后才用她那特有的尖细的嗓音惊叫出来：二老表！你们到了！先坐一会儿，坐会儿，累了吧？我说，不累，表妹说，骑车骑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你们先休息会儿，我这就去煮饭，我赶紧制止她，说我们还要赶路，饭就不吃了，我们进来，就是想来看看爹。表妹说，你爹和我爹现在就在屋后的菜园里摘花椒呢，正好，你们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吧，你们两姊妹也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我坚持说，饭不吃了，起身就向菜园走去。姑妈家的菜园我也很熟悉，妹妹和我穿过一小块玉米地，就看见那棵摇摇晃晃的花椒树。我有些迈不动脚步，妹妹也站在我身后，呼吸急促。
　　表妹追出来，还想再留我们吃饭，见我们站在那里发呆，尖声喊了起来，爹！二老表他们来了！树的摇晃停了下来，树上的两个人影听见喊声都向这边看过来，我这才看清了两位老人的脸，上面沾满了叶子上滴下来的雨水，几绺头发从黄帽沿披下来，搭拉在满是笑意的眼角旁。我和妹妹同时叫了起来——爹！爹笑着说，我想你们也该到了，说完就一直看着我们姐妹俩憨笑。凭我直觉，爹没有把目光定在妹妹身上，而是闪烁不定，我看见花椒树枝地颤抖，幸福地抖动着。爹知道，他这一次看见妹妹，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看见，这一刻，爹等了好几年了，他没有想到的，仅仅是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看见妹妹学成回来，是在他正在摘成熟的花椒籽的情况下看见的。爹简单地问了问妹妹回来的路上的情况，妹妹也作了简要的回答。我问爹回不回去，姑爹抢先说，你爹卖大红菌的钱还没拿到，要等到明天，今晚你们都在这儿歇脚吧，明天你爹和你们一块儿回去。我坚决地说，我们今晚一定要回去，这一次我们仅只是回来一趟，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要出去了，外面还有事情。爹插嘴说，那妹妹就不走了吧？我说当然，妹妹当然不跟我们出去了，她该好好陪陪你们了。爹说，那这样吧，你们先回家，等我明天拿到了钱，就回来。我说，要是明天我们不走，我来接你，爹说，好吧。
　
　　到家，我才想起爹为何去别家摘花椒的事，就跑到屋后的菜园里看，果然，那棵花椒树像个老人站在暮色中，树尖上已看不到蓬勃生长的势头，有几枝竟枯了，只见那成熟了的红色花椒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树丛中，我估计了一下，最多也就能摘半斤花椒了，跟以前一次能摘十几斤花椒相比，这花椒树果真是老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在熊熊的塘火的映照下，我看见妈妈把妹妹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一遍遍地翻看，一遍遍地抚摸，我看见妈那浑浊的眼睛分明有些光亮，分不清是火光还是水光。后半夜，竟下起了大雨，妻子被惊醒，着急了，说如这样一直下下去，出去的路可能会有问题了。我们就决定第二天出去。果然，雨越下越大，打着窗外的那些核桃树、梨树、花椒树、芭蕉树的叶子，滴滴答答，一夜到天亮。 　　吃过早饭，妈从大柜里取出一个老火腿、一些山上采的蘑菇，木耳，还有前几天用核桃油炸出来的油鸡棕，一股脑儿往我包里塞，还笑着说，你们在外面，只能吃到人造的东西了，这些是没受过任何污染的，放心吃，是绿色食品。我想不到妈竟也懂了这些，是近几年来家里有电视可看的缘故吧，我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这些东西装好，我能理解，也习惯了妈的脾气。出发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我就想，不知爹今天会不会回来，要是能回来在家里聚一聚就好了，可一直到我们出发，爹都没有回来，我就想，到姑妈她们村子时，再进去看看爹。不想，在半路就遇见了爹，只见他一个人顶着一把伞、背着一个竹筐从雨雾中走出来，说是顶，是因为他的伞把从中间断了，只能用双手拉住伞沿，右手里仍握着断了的那截伞把，雨滴正从爹向下的肘尖往下滴。爹看见车上坐着妻子，明白我们不是去接他，而是要走了，就说，怎么就要走了，就只回来歇一个晚上？我不得不说出走的原因，爹想了想说也是，又叮嘱说，下雨路滑，骑车要小心。我想看看爹摘了多少花椒，就把头伸过去看，只见竹筐里盛着三四斤左右的花椒籽，还有一兜绿苹果，爹让我拿几个出来吃。我说不要了，下着雨，你赶快回家吧，家里等着你吃饭呢。爹说，那我走了，你们路上要小心，说完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说，你走吧。爹这才慢慢地去了，他的身影被飘过来的一团浓雾裹走了。 　　半天，我才发动车，向那浓雾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