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河边

关瑞 　　我到城外去，原本是想看看地里的棉花。在我的明显带着泥土痕迹的记忆里面，这个时候，棉花正在大朵大朵地开放着。像这个季节的阳光，它们总会在没有忧郁覆盖的天空下面安静并且热烈地开放着。 　　事实上，我没有看见棉花，一朵都没有。我离生长着棉花的大片的田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一条说不上有多宽的河，使我不得不停下来。河水泛着秋天的纯净的光芒，透过那些光芒，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河底的水草和光滑圆润的卵石。河水使岸边的植物依然浓绿如荫，蝴蝶或者蜻蜓，起飞或者降落，在闪亮的光芒里。河上有座石板桥，年轻的毛驴正拉了装满麦草的车子在桥上慢悠悠地经过。赶车的人跟在毛驴的后面，无所事事地扬着手里的枝条。那根枝条没有落在毛驴的身上，毛驴不需要鞭策，它知道自己的路，它也知道时光的鞭影会让自己在天黑以前，干完一天的活，走完一天的路，回到后院炊烟漫过的草棚底下。 　　我没有走过那座桥。想看看棉花的念头，像我扔出去的一个石子，在温软的阳光里划过一条弧线后，安静地落在河里，我看见一朵精致的花朵在水面上绽开，又瞬间隐去。我沿着绿草茵茵的河岸行走，在每一片草叶上，寻找阳光和飞虫留下的痕迹，也寻找一些起起落落的声音。这让我很容易就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时光，那些时光没有尘埃，没有阴翳，没有枯落的叶片。其实现在也没有，至少是此刻，依然没有。那么，时光到底改变了些什么呢？可它一定改变了些什么。一棵树粗壮了许多，一只乌鸦的叫声更加嘶哑，还有草丛里的野菊花，似乎改变了自己盛开的高度，石头改变了伫立的位置，泥土之上所有的影子开始拥挤不堪。 　　我在河边一块晾晒着所有记忆和目光的石头上坐下来。河水在脚下缓缓流淌，那些金色的光芒隐没了我的倒影。它在光芒里荡漾，在河水里安静如一条游来游去的小鱼。一只飞虫在此迷失了方向，轻轻落入水中，如一粒尘埃那样漂浮。和它一起落入水中的，还有一片没有来得及变黄的树叶。这个时候，它们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它们承载着自己，向着时光的深处漂去。而我的倒影却没有随着水流漂走。这让我一度很失望，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我想和虫子和树叶一起在深秋的目光里消失，在时光的尽头看到我们来时的样子。 　　我在河边坐下来，周围一片安静，河水的流动如干净的风，不惊醒一点声响。在我出生之前，它就是这么流动着。我相信，在我离开之后，它还会这么流动。阳光，或者月光，甚至悲伤，迷惘，忧郁，喜悦，都会在此停下来，直至消融在河水里。我确信，河水包裹了所有的秘密，也容纳了所有的时光。没有什么能比这一河的水更加广阔无边了。它用镜子般的单纯绽开记忆的影像，而那些跟坠落和疼痛有关的岁月，都在瞬间沉入或者流走。沉入的，将和水草、石头、淤泥为伴，用沉默托举一条河的一生。流走的，褪尽了时间的色泽，在我们所不知的地方和水一起渗入更深的泥土，或者被风吹干。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它们永远不会梦见海水的气息。就像我身后的村庄，旺盛，然后枯萎，枯萎，然后旺盛，这个季节被荒凉吞没，在下一个季节又充满生机。它飘渺在沙漠边缘的灯光，永远都照不到城市的面庞。这没有什么，岁月总是在不同的路上行走，河水一样不会重复每个人的经历。 　　河面上，一只麻雀从对面的树林中飞过来。它的翅膀划过水面，一朵微小的花足以惊醒一场亘古的梦。梦在明亮的阳光底下醒来，沾着水珠的翅膀穿越透明的梦境，向着远方飞去。我在河边坐下来，看见一个少年在对岸一样茂密的草丛里弯着腰割草。他的皮肤饱含了阳光的灿烂，河水的纯净和风的高远。有一刻，他直起身子来，边向这边张望，边擦着额头的汗。水面上绽开的影像里，我看见自己被岁月的水渐渐隐没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河边，我割着大堆的草，我把它们背回家，摊开在屋顶或者后院，在没有青草的季节，我每天清晨扯出几把来丢到羊圈里面，看着羊们蜂拥挤过来。它们吃草的样子，让我感到再也熟悉不过的饥饿。我很奇怪，多年以后，我们相遇，中间只隔着一条河。河面缩短了时光，准确地说，是流淌不息的河水带走了时光流逝的整个过程，只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让走远的我和依旧站在起点的自己打个照面。那一刻，我的眼睛一定和被花朵覆盖的草茎一样湿润。 　　我在河边坐下来，看着时光在河水里像鱼一样游动，也看着河水在时光里安静地流淌。十月的河边，阳光清凉，花朵清凉，天空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水面上漂荡。蝴蝶已经收起美丽的翅膀，乌鸦衔着一枚草叶飞向树林深处。我久久地坐着，在一块石头上，风从远方赶过来，轻轻晃动着阳光底下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