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门

　　　　　　　　　　　　　门
　　一道门静静的横在楼道的尽头。楼道里很静,太安静的世界总让人惶恐。楼道上行走的人步履匆匆他们的神情肃穆，楼道上静止的人目光游离,他们把静止的目光和眼神几乎是乞怜般地望着表情肃然的门和医生护士们，企望着能从这扇门里面的得到一些声音，哪怕是一声低低的很熟悉的呻吟。
　　我怀着虔诚的祈祷望着那扇门,那只是一道普通的门,左面一扇贴着一个大大的"静"字,右面一扇贴着"手术室"三个字.午夜零点,这几个朱红色的鲜活的字能给人感官上带来欣喜。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神圣的门,它的一开一合,那优雅的摆动，象一首忧伤的诗。祈祷,忍受,疼痛,这些词语瞬时构架着此时的感受，内心的起伏不平，在这样的环境下疏导出来，无助地回归到孩子的纯净。
　　我象个等着妈妈回家的孩子。而三十岁的意志远远没有三岁时的坚强。三岁的时母亲在镇上上班，时常回家很晚，我有时顽皮不听奶奶的话，奶奶就说，你妈妈不要你了，把你送给邻居热汗阿姨，给她家当孩子，或说，再不听话，房顶的老黑猫就来抱你，我被吓住了，但是我坚信，妈妈不会不要我的，哭着跑到屋里找出妈妈所有的衣物，我坐到中间，给奶奶说，看妈妈还在抱着我呢。而我此时怀里抱着妈妈带有泥土和血迹的衣物，却六神无主的等待着。
　　镶在这白色墙体下的门，象个圣母接纳着所有的人，没有卑贱，没有贫富。进出的人都是一样的虔诚的。
　　母亲是从这扇门推进去的，进去之前，我握着她的说：妈，别怕，坚强点，我们都在外面等你！她嗫嘘地说：这把骨头了，还让你们担心，这就是天下母亲的伟大吧，无论自己经历着怎样的娇弱无助，她总想为孩子包揽所有的苦痛。
　　时间此时在赛跑，门里面的是争分夺秒，每一分钟，一段生命就会前进一程或后退一截。门的外面，时间总是无限地在拉长。
　　母亲躺在门的里面，经历着对生命最真切的低语，还有那些穿着白衣褂的圣者，他们拉着母亲生命的线，在手里与一些金属器械在交谈。那些无缘无故降落到母亲生命体里的意外，象个虫子，在母亲的体内猖狂的游历着，它们今天终于把母亲打倒。把母亲打倒了，在象她的家人示威。父亲此时站在我们面前唯一的一个男人，被示威征服了。
　　当我风尘仆仆地从部队赶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了面容苍白的母亲蜷缩在担架里,象一个没有冲破茧壳的蛹,安静的蜷缩着,父亲脸色也煞白,木楞楞地医生对侍地站着。
　　“签字吧.你的丫头已经来了”
　　“可是签字单上说,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意外,她会遇到么?”父亲木纳地说，医生不吭气,但已经显示出不耐烦了。“遇到吗?”亲又问。签吧,我鼓励着父亲，父亲还是迟迟不愿拿笔，必须我签么？是的，你是家属，医生说。
　　一行浑浊的泪水从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慢慢地流淌下来,父亲竟然没觉察。
　　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很重的男人，脾气暴躁，人很耿直，他如所有的农民一样，忠实于土地的厚道，洒下几滴汗水，他只要收回几粒粮谷。父亲此时拿着笔，细细的笔在父亲的手里却如磐石，年近６０的父亲时常光着膀子在他那块田里挥汗如雨，而此时一支小小的笔却让他如此无措。
　　其实父亲有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时，村里几十户的人家的对联都是他写的，正楷、隶书、行草、小篆一些如蝌蚪的汉字，姿态各异，从父亲那双粗黑的手底长成，看着父亲写字是儿时记忆幽深的一件事情。父亲的手里还能出很多绝活，二胡、笛子不用看谱，喜欢唱的歌儿，只要在他嘴里哼两遍，自然就会从他的手里流淌出来，《二泉映月》、《刘三姐》这些曲子时常在一盏煤油灯下起舞。那个小村的农民的一生是单纯和寂寞的，那里只有土地最初的原色，而父亲的天空里有了些浓浓的墨香和音乐的着色，他一定隐藏和隐秘了更多苦难的经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属于雄性的世界，父亲的是这个世界的统称，他不能犹豫、哭泣或无助，我知道这样我霸道到了极点。但是我的霸道是无法和衰老相抗衡的。
　　父亲的手颤抖着,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母亲的名字,然后,死死地叮着自己那结满老茧粗黑的手,慢慢把目光移开，飘到我这里，似乎来到我这里寻求答案。是的，生命的一些答案经常会在年轻里确定的。父亲的确老了，老的对生命快没了自信，老的让自己伟岸的形象在女儿心间顷刻间倒塌，而一股暖流不断在我心间荡漾开来，我走上前去扶助了父亲的肩膀，我的手很轻，父亲的肩膀已经不在象小时侯那样宽厚了，他的青春被我们索取，他的血性被岁月和土地乍干．他是一个真诚塌实的农民，他一生最重要的财富就是：那深紫色的封皮上面几个烫金的字—土地证，父亲的名字在户主那一栏里，里面的内容是有多少亩地，能种多少年。他一生的努力奋斗的目标就是怎么能用这几十亩地来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之于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健康大多都在理想之外。
　　父亲一辈子从未签过什么名字,多是给乡亲邻里写写对联,和代写书信之类.父亲那一手好字,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而今天,他突然懊恼起来,自己为什么要会写字呢?父亲觉得因为自己在手术单上签字了,母亲的意外的概率就会增多。这万一······可怎么办？他又开始无由的自责起来，独自离开我们，倚在楼道的扶手上，开始卷起了磨合烟吸起来，医院是不允许吸烟的，这些规矩父亲都知道，但是他记不住。那一缕缕带着呛人的烟圈，在父亲班白的发鬓间环绕上升，父亲一定在专注地回忆着，他和母亲这相伴３０年来的任何一个细节。父亲突然掐掉烟头，步履稳健的走到手术事的门前，很镇静的坐到了我们的旁边，他自言自语的说：这次都怪我。
　　这扇门，此刻成了母亲生命的出口，成了亲人门期盼的入口。而这扇门又被父亲的自责惶恐死死的把持着，他坚信着，被推进去的女人手里握着他的温暖，一定会穿过那些冰冷的金属器械，而完整的回到他的身边。他又深深地自责着，如果自己不这么卤莽，偏要饶过那个废弃的坎儿井，如果自己在年轻点，在灵活点，也不会出这次意外。
　　刚做完植骨,接骨手术的母亲,被医务人员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带着口罩的男医生用柔软的话说:老人家,你没事了,你的家的人都在外面等着你呢，母亲刚才还在对医生护士们坚强的笑着，见到我们就一下子眼睛红了，她还是努力的挤出点笑容，微弱的说，我出来了。母亲惊恐地的瞟了一眼手术室的门，而后转过脸来认真仔细地望着我们，那表情瞬间的转换我很熟悉，从小到大母亲遇到意外她的表情都这样，而这次我感受到生命里更多地一份留恋和庆幸。
　　母亲的右手至肩膀用白色的石膏固定，大臂和小臂垂直成90度，上衣只穿了一只袖子，另一至胳膊和肩膀完全的坦露着，母亲蜷缩在病床上她在努力的调集每一份意志都来和疼痛抗衡,凌乱的白发遮盖了那张又黑又瘦的脸庞，附在衣服上的泥土和血迹混合着，已经结痂变硬，与失去水分的肌肤相映衬,母亲此时及象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女神的雕塑，而此时，我几乎是以宗教般的虔诚，感谢那场意外，只是让我的女神失去了右手腕的几片骨头，而后，从母亲的左臀骨取下了几片骨头，补植到受伤的手腕上。骨头与骨头分离，骨头再与骨头复合，这是多么简单的过程，但是，用人柔弱的神经来经历，宁愿去享受片刻的死亡，也不愿承受这深入骨髓的疼痛，人的疼痛只有依赖时间来解救,所有的伤口随着分针和秒针的重合,疼痛在逐渐的消解。
　　我坐在床边，我的手拉着母亲的手，希望自己这双还在回旋着对生命一腔热情的手，能分散母亲的疼痛，或能在坚强着母亲的坚强，我倚在母亲的病床头，爱人坐在床尾，父亲则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母亲的疼痛被我们包围着，但她疼痛依然没有减轻。
　　量体温的小护士，半个小时一趟，脚步轻轻，手儿轻灵。
　　父亲局促不安，两只手不停地撮着，他慌忙地跟着小护士进来在出去，出去在进来。他所有的慌乱其实在掩饰一份惊喜。刚才医生告诉我们：说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只要好好修养，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拉着母亲的手，我的呼吸和母亲对接着，迎面飘过来母亲的气息依然是温暖的，它漫过的恒温的肌肤，飘过我的面夹。我们终于可以穿越一道冰冷的门，而后温暖的相拥。
　　春天来了，所有的希望都在无声地起程。我举起手擎住一些关于春天的信息。我喜欢有鸟儿的春天，它来到屋檐下，一个鸟窝，几根远处或不远处衔来的杂草，悠然的飘落，偶尔会落到母亲的肩上、头上。于是，我轻轻的抬起手，拇指和食指，轻轻的相碰，那根草被我捏掉了。春阳正好，母亲却挂着一条胳膊，椅着门槛，佝偻着身子，呆呆地望着屋檐，这个春天鸟儿还没来。阳光穿透母亲的斑斑的白发，折射到我的眼里，出了医院的大门，我无由地惊恐于这四面的白给予我恐惧惧和不安。我多么不情愿涉足这样宁静的白。
　　关于那扇门里和门外的感觉，一切都这样隐秘。“我把身躯向右转，一心只把生命的另一极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