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家的树(三)
2021-12-23叙事散文段成仁
我家的树(三)文/段成仁前几天在古城一家工艺品店里看见一种造型别致的玩具娃娃,娃娃身上的裙子所用的质材十分熟悉,呆看了半天,才看清那是用我非常熟悉的棕树的皮(俗称棕皮)做成的。来自外省的一些游客在那里挑拣那些娃娃,店里甚至还有外国游客的身影……
我家的树(三)
文/段成仁
前几天在古城一家工艺品店里看见一种造型别致的玩具娃娃,娃娃身上的裙子所用的质材十分熟悉,呆看了半天,才看清那是用我非常熟悉的棕树的皮(俗称棕皮)做成的。来自外省的一些游客在那里挑拣那些娃娃,店里甚至还有外国游客的身影。我就在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的古城街道上想起老家地边那一排哨兵似的棕树,想起爹说过的一些话,想起爹那由他的平凡的外貌和独特的秉性构成的模样来。 地边的那一排棕树是爹在我和哥哥出生前就栽的了。每两棵棕树间的距离相当,高矮相当,这与爹曾当过几年的小学教员,又在大队当过护林员的经历是有关系的。爹喜欢整齐,东西的摆放,做事的先后都非常有条理,甚至栽个树挖个坑都有讲究。栽树时,他先估量树的长势,然后再决定株距,他用一根竹子作量尺,量一次,栽一个小木桩,然后回来照着小木桩开始挖坑栽树。有时,爹栽木桩的地方刚好有大石,我和哥哥就劝他,挪个位儿吧,爹好像没听见,直到把那大石挖出来,才说,挪了株距就不对了,你看,把石头挖出来,刚好可以栽树啊。我和哥哥没说什么,只帮爹把树端端正正地栽好。爹一看,说,嗯,栽得不错,掏出烟锅来安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边抽边告诉我们,各种树的栽法都不一样,松树怎么栽,核桃树怎么栽,茶树怎么栽,我和哥哥也就知道了一些树的栽法,也从爹身上得到了一些踏实做事的启示。 今天,商家抓住了消费者猎奇、返古的心理,把藏在深山老林的棕皮运出来,稍作加工,变成城市人眼里的工艺品。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实在是不能相信那些在我眼中只能用来做蓑衣,做棕帽,做床垫的棕皮,还有此殊遇,竟能登上大雅之堂,成为供人们鉴赏的艺术品。小时候,三四月间,爹在一个清晨里磨那把小短刀,我就知道他要去剥棕皮了。经过一个寒冬,又有一些新的棕叶在树尖萌发出来了,像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剑直刺天空,冬天的寒气被刺得杳无音信了。去年发出来的叶子长得正旺,像一只只温柔的手掌护住那些新生儿,又像一把把大扇子,摇晃出一些青灰色的风来。前年发出来的却枯萎了,只剩一张张的棕皮裹在棕树上,有些棕丝像爷爷的长髯一样披拂下来,一些关于岁月的故事顺着它滑下来,在微风中“咻咻咻”作响。爹的任务就是要把那些棕皮剥下来。棕树每年只长一尺来高的一段,长到丈把高要花十多年,每年爹上树剥一次棕皮,加之风吹日晒,棕树干变得很光滑了,像巨兽的骨头。关于这一点,我曾问过爹,把树的皮都剥了,它不会死么?骨头都露出来了?爹想了一会儿,说,这不是它的皮,这是它的衣服,树会长,而衣服不长,我这是帮它换衣服呢!爹接着又指着旁边一棵只有一米多高的从未剥过的棕树说,这棵跟周围这些都是一起栽的呢,就是因为没有每年给它换衣服,你看现在它还是这么矮。这让我感到惊奇,因为剥了皮的棕树已经有丈把高了!不知怎地,我总觉得爹话里话,还觉得我与这棕树间,有着某种联系。 爹蹭蹭蹭地爬了上去,到了树尖,先把一根绳子拴在棕树上,然后再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腰上,就开始剥棕皮了。“滋——滋——”,一张张棕皮被爹手中的小短刀划开,一张张棕皮从树上飞下来,像人刚脱下来的衣服,散发着温热的棕树特有的香气。爹以一种有些难度的姿势,在树尖上演绎着带着蕴含哲学意味的一幕,说着一些有哲学意味的话,爹边剥边说,剥得太少了,衣服太厚,下一年它就长得不好了,剥得太多了,天冷它就会死去。小树留下五六叶,大树留下七八叶,这样,它们就会长得很好了。可惜,这样的哲学意味,直到今天我才慢慢悟到。 那天晚上,跟着爹喝了几口酽茶,翻来覆去睡不着,爹也睡不着,叼着烟锅过来问我在想什么,我说,那些棕树会不会冷呢?爹没有回答,只是问我,以后你想不想上大学?“大学”这个概念在那个昏昏沉沉的夜里只是一个平时听见过悦耳的音节,一个模糊得让人不怎么去在意的意思,在那样的夜里,这个音节只是稍稍比平时多了不着边际的想象的迷雾,迷雾里有一些与我后来的大学留给我的印象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形象,甚至还有些苦茶、旱烟、棕皮的味道,但那些形象却在那样的一个夜晚里变成一堆熊熊燃烧的火,越烧越旺,那苦茶仿佛变成油,浇在我那混沌的脑子里,和着那些形象在跳着一种激动的舞蹈,其中,有那棵剥了皮不断长大的棕树的影子。我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想上了,爹就说,你上大学时,我给你买皮鞋,买西装。于是,那些形象里又多了两样东西在那飞舞:皮鞋和西装。我记得我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买小的还是买大的?爹笑了起来,在深夜里被旱烟呛了一口,说,当然是买大的了,因为那时你长大了啊! 后来的日子里,我脱下一件件变小了的衣服,换上一件件宽大的衣服,踏着爹额头上梯子一样的皱纹,像一棵棕树一样,笔直地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又像一棵棕树,笔直地穿梭在大学的校园时,身后却时常有些影子和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我经常会看见爹爬在棕树尖的带有哲学意味的画面,画面如同雕塑一般异常地清晰;那把小短刀划过棕树皮的“滋——滋——”的声响,穿过厚厚的时间的墙,振动着我的鼓膜;那一张张棕皮,那一件件棕树的衣服,在时空中飞舞,用手一接,却只听见时间擦过掌缘的声音。又看见那些棕树越来越高,爹那风中摇晃的身形却如未剥皮的那棵棕树,佝偻,萎缩了。我就想,虽然我做不了哲学家,但是关于生命传承中的一些命题,我还是领悟过了。 我明白了,原来,我是一棵棕树。
前几天在古城一家工艺品店里看见一种造型别致的玩具娃娃,娃娃身上的裙子所用的质材十分熟悉,呆看了半天,才看清那是用我非常熟悉的棕树的皮(俗称棕皮)做成的。来自外省的一些游客在那里挑拣那些娃娃,店里甚至还有外国游客的身影。我就在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的古城街道上想起老家地边那一排哨兵似的棕树,想起爹说过的一些话,想起爹那由他的平凡的外貌和独特的秉性构成的模样来。 地边的那一排棕树是爹在我和哥哥出生前就栽的了。每两棵棕树间的距离相当,高矮相当,这与爹曾当过几年的小学教员,又在大队当过护林员的经历是有关系的。爹喜欢整齐,东西的摆放,做事的先后都非常有条理,甚至栽个树挖个坑都有讲究。栽树时,他先估量树的长势,然后再决定株距,他用一根竹子作量尺,量一次,栽一个小木桩,然后回来照着小木桩开始挖坑栽树。有时,爹栽木桩的地方刚好有大石,我和哥哥就劝他,挪个位儿吧,爹好像没听见,直到把那大石挖出来,才说,挪了株距就不对了,你看,把石头挖出来,刚好可以栽树啊。我和哥哥没说什么,只帮爹把树端端正正地栽好。爹一看,说,嗯,栽得不错,掏出烟锅来安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边抽边告诉我们,各种树的栽法都不一样,松树怎么栽,核桃树怎么栽,茶树怎么栽,我和哥哥也就知道了一些树的栽法,也从爹身上得到了一些踏实做事的启示。 今天,商家抓住了消费者猎奇、返古的心理,把藏在深山老林的棕皮运出来,稍作加工,变成城市人眼里的工艺品。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实在是不能相信那些在我眼中只能用来做蓑衣,做棕帽,做床垫的棕皮,还有此殊遇,竟能登上大雅之堂,成为供人们鉴赏的艺术品。小时候,三四月间,爹在一个清晨里磨那把小短刀,我就知道他要去剥棕皮了。经过一个寒冬,又有一些新的棕叶在树尖萌发出来了,像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剑直刺天空,冬天的寒气被刺得杳无音信了。去年发出来的叶子长得正旺,像一只只温柔的手掌护住那些新生儿,又像一把把大扇子,摇晃出一些青灰色的风来。前年发出来的却枯萎了,只剩一张张的棕皮裹在棕树上,有些棕丝像爷爷的长髯一样披拂下来,一些关于岁月的故事顺着它滑下来,在微风中“咻咻咻”作响。爹的任务就是要把那些棕皮剥下来。棕树每年只长一尺来高的一段,长到丈把高要花十多年,每年爹上树剥一次棕皮,加之风吹日晒,棕树干变得很光滑了,像巨兽的骨头。关于这一点,我曾问过爹,把树的皮都剥了,它不会死么?骨头都露出来了?爹想了一会儿,说,这不是它的皮,这是它的衣服,树会长,而衣服不长,我这是帮它换衣服呢!爹接着又指着旁边一棵只有一米多高的从未剥过的棕树说,这棵跟周围这些都是一起栽的呢,就是因为没有每年给它换衣服,你看现在它还是这么矮。这让我感到惊奇,因为剥了皮的棕树已经有丈把高了!不知怎地,我总觉得爹话里话,还觉得我与这棕树间,有着某种联系。 爹蹭蹭蹭地爬了上去,到了树尖,先把一根绳子拴在棕树上,然后再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腰上,就开始剥棕皮了。“滋——滋——”,一张张棕皮被爹手中的小短刀划开,一张张棕皮从树上飞下来,像人刚脱下来的衣服,散发着温热的棕树特有的香气。爹以一种有些难度的姿势,在树尖上演绎着带着蕴含哲学意味的一幕,说着一些有哲学意味的话,爹边剥边说,剥得太少了,衣服太厚,下一年它就长得不好了,剥得太多了,天冷它就会死去。小树留下五六叶,大树留下七八叶,这样,它们就会长得很好了。可惜,这样的哲学意味,直到今天我才慢慢悟到。 那天晚上,跟着爹喝了几口酽茶,翻来覆去睡不着,爹也睡不着,叼着烟锅过来问我在想什么,我说,那些棕树会不会冷呢?爹没有回答,只是问我,以后你想不想上大学?“大学”这个概念在那个昏昏沉沉的夜里只是一个平时听见过悦耳的音节,一个模糊得让人不怎么去在意的意思,在那样的夜里,这个音节只是稍稍比平时多了不着边际的想象的迷雾,迷雾里有一些与我后来的大学留给我的印象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形象,甚至还有些苦茶、旱烟、棕皮的味道,但那些形象却在那样的一个夜晚里变成一堆熊熊燃烧的火,越烧越旺,那苦茶仿佛变成油,浇在我那混沌的脑子里,和着那些形象在跳着一种激动的舞蹈,其中,有那棵剥了皮不断长大的棕树的影子。我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想上了,爹就说,你上大学时,我给你买皮鞋,买西装。于是,那些形象里又多了两样东西在那飞舞:皮鞋和西装。我记得我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买小的还是买大的?爹笑了起来,在深夜里被旱烟呛了一口,说,当然是买大的了,因为那时你长大了啊! 后来的日子里,我脱下一件件变小了的衣服,换上一件件宽大的衣服,踏着爹额头上梯子一样的皱纹,像一棵棕树一样,笔直地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又像一棵棕树,笔直地穿梭在大学的校园时,身后却时常有些影子和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我经常会看见爹爬在棕树尖的带有哲学意味的画面,画面如同雕塑一般异常地清晰;那把小短刀划过棕树皮的“滋——滋——”的声响,穿过厚厚的时间的墙,振动着我的鼓膜;那一张张棕皮,那一件件棕树的衣服,在时空中飞舞,用手一接,却只听见时间擦过掌缘的声音。又看见那些棕树越来越高,爹那风中摇晃的身形却如未剥皮的那棵棕树,佝偻,萎缩了。我就想,虽然我做不了哲学家,但是关于生命传承中的一些命题,我还是领悟过了。 我明白了,原来,我是一棵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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