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她在丛中笑
2021-12-23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整理书柜时,从最底层翻出一张黑白照片来,长条形的,边缘有些发黄,是小学毕业合影。上面的人影大多已经在瞬间闪现的记忆里模糊,甚至变得陌生,那种遥远的陌生。凭着残存的记忆,我在照片的最深处找到了自己,小平头,穿着明显小几号的衣服,目光里饱……
关瑞
整理书柜时,从最底层翻出一张黑白照片来,长条形的,边缘有些发黄,是小学毕业合影。上面的人影大多已经在瞬间闪现的记忆里模糊,甚至变得陌生,那种遥远的陌生。凭着残存的记忆,我在照片的最深处找到了自己,小平头,穿着明显小几号的衣服,目光里饱含着游离和孤独。先天的营养不良,但是个子在全班最高,站在人堆里,有点像鸡群里的鸵鸟。我的班主任,剪着江姐那样的短发,很干练的样子。她露出浅浅的笑意,双手抚膝,端坐在前排最中央,两边蹲着花儿一样幸福无比的小女生。
随着记忆的门在照片的提示下渐渐打开,我想起了拍照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来。盛夏的早晨,我们坐在教室里等待班主任公布升学考试成绩——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小学升初中,要参加中考、高考那样规模的考试,成绩好的可以上重点初中,差一点的上普通初中,比差一点更差的,只好提前告别寒窗——我知道我考的不好,比不得那些班里的尖子生。学习好的大都是花雀雀般的女生,她们把骄傲的鸣叫声填满了整个教室。我和跟我一样学习不行,感觉更糟的男生一起,卑微如山坳里无人问津的荒草,躲在教室的后排,百无聊赖地任时间气球那样膨胀。我们在等待,它突然爆裂发出的那声巨响。
气球最终没有爆裂,而是漏气了。学习委员,甩着扎了红毛线的马尾巴进来,神气地向大家转告了班主任的通知,说是我们快毕业了,要为学校和最后一次煤,“李老师说了,女生负责打扫卫生,男生负责和煤”,“李老师还说了,今天谁要是偷懒,或者逃跑,就不给他们发毕业证”,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斜斜地乜着教室最后面的我们,还把“他们”两个字咬出了深仇大恨。那时候,我们的教室都是平房,冬天需要生火炉取暖,学校说是要勤工俭学,要求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每年夏天都要以班级为单位,在操场里和煤块。和好的煤块在太阳底下晾晒几天,等完全干了,再码到教室的墙根下,上面铺了纸板、塑料布,防止雨水淋湿。到了冬天,一块一块搬进教室,由值日的同学砸成小块填到火红的炉子里,让窗外的寒风嫉妒死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张毕业证,是我们生命里最最重要的证件。谁敢小瞧了它,甚至跟它过不去?尽管心里有千般万般的不乐意,我们还是排着队站在了操场上,等待班主任的分工。
我的班主任,叫李兰,四十多岁,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裤。而灰色,在那样的年代里,绝对是洋气的,是家境富裕的象征。她让我们在盛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下面足足站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以为她正在忙别的什么事情,后来眼尖的发现,她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前的树荫下,静静地看着我们。她始终没有过来,只是让几个班干部安排我们干活。女生在操场中央扫出一块空地来,我们男生,就干出力出汗不怕累不怕脏的活。我们借了小车,一趟一趟从操场另一边的煤堆上拉来煤面,摊成火山口的样子,里面拿水管放水。和煤的过程和和面差不多,区别在于煤是黑的,面是白的,和煤用锨,和面用手。和好的煤一锨一锨倒进长方形的模子里,成型了去掉模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太阳了,慢慢去晾晒吧。
一直到快放学了,才干完。这时候,班主任过来,说是要拍毕业照,要大家先去把脸洗干净。于是,大家欢呼雀跃,扑扇了大大小小的翅膀,哗啦啦向水池边飞去。一会儿,又扑扇了大大小小的翅膀,哗啦啦飞回来。那时候,一年都轻易照不上一次相,我们的兴奋可想而知。
李老师教我们语文课。现在看来,我不敢说她教的有多好,甚至在我们的启蒙阶段,她教授给了我们不完全正确的真理。她说,认字不认字,先认半个字。对规律的这般总结,在小学绝对正确和有效。在小学时代,对老师近乎至高无上的崇拜,必然对她的一切教导都附带着崇拜和遵从。老师的一言一行,对学生都能产生深刻的深远的影响。直到我读大学的时候,遇上不认识的字,首先想到的还是小学老师的教导,先认半个字,结果准确率低得令我羞愧。 但是,这并不损害李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即使现在看着这张小学毕业照上她的身影,我依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这样的温暖,有着父亲般的严厉和母亲般的慈爱。 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和他对我有心的凿刻,我从五岁就开始学习书法,六岁就能不求甚解地背诵《陋室铭》和几十首古诗词来。这些后来证明效果甚微的家教,那时候在班里算是很风光了。至少我的作文常常被李老师夸奖,还在作文课上当作范文来读给大家学习。一次,有个全县中小学生作文比赛。正好学校刚刚包看了电影《武林志》,李老师就让我写一篇观后感参加比赛。电影我看了,里面的武打动作也能照猫画虎练几招,但是要写出一篇像样的作文来,不会。回家去给父亲说了,父亲要我先写,他帮我修改。我写了两个晚上,父亲给我改了又改,终于完成了,但怎么看都不是我的。后来,这篇作文真的获奖了。领奖的那天,我第一次走上影剧院的舞台,奖品是铅笔盒和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为学校争了光,为李老师争了光,为我的父母争了光,我的高兴我的自豪我的骄傲可想而知。当时我并不知道,李老师其实很不高兴,更没有为有我这样争光的学生而感到丝毫的骄傲和自豪。在参赛之前,她就已经知道我的作文基本不是我写的了。但是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荣誉感,她暂时默认了我的行为。当我在教室里炫耀我的奖品的时候,她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进了教室。她若无其事地给我们上作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她特意讲起了我的那篇获奖作文。她列举了其中许多值得大家学习的地方后,要我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念一念我的作文。在所有同学面前,我巴不得这样呢。自从在能容纳一千多人当时座无虚席的影剧院露脸后,我就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表扬方式。那个自豪啊,连声调都失去平衡了。可是,念到一半,就没了声息。李老师站在一边催我快念啊。我的头上冒出了汗。怎么不念了?是不是有个字不认识啊?李老师恨恨地叫我下去,说,我知道你不认识“甚至”的“甚”,既然不认识,怎么会写到你的作文里面呢?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这作文是谁帮你写的?那一刻,我的脸比天上的太阳还热,比冬天塞进炉子里的煤块还要烫。她继续说,我们不论是学习,还是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诚实——一辈子都要努力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的父亲是“右派”,先是从省城发配到河西一个劳改农场劳动,后来被安排在这个小县城的电影公司当会计。那时候,我的母亲没有城市户口,我们娘仨自然吃不到城市里每月按量供应的粮食和蔬菜。我们的生活,总是被饿慌了的肚皮折腾着。作为班主任的李老师对这些了如指掌。她同情我父亲的遭遇,也同情我们这个度日惟艰的家庭。她想伸手帮助我们,但又怕伤害了一颗少年的自尊心。良苦用心必然能寻找到最恰当的途径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家离学校远,丈夫有病,孩子又在外地的婆婆家。每个月买面,她就叫我和其他一两个男生一起去帮忙。能为老师做点事,那在当时绝对是一种殊荣。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们就径直冲到办公室门口,兴奋地等待着为亲爱的老师帮忙。李老师有一辆男式的大号永久牌自行车,已经破旧不堪,但是耐用。她把它交给我,把面袋和篮子交给他们。在按照片区划分的粮店里,李老师拿着粮证,忙着登记、掏钱。我们轻车熟路,把装好的面粉、清油和豆子抬到自行车上。那时每月供应的粮油并不多,但是我们都干得很卖力,那些砸到地面上的汗珠子里面,不乏讨好的成分。帮她送到家里,该走了。每次到这个时候,她都先让别的同学先走,把我留下,抓几把新买的炒熟的蚕豆塞进我的口袋里,要我拿回家去吃。有时也装一小袋面粉给我。我还没有学会更多的谦让的词儿,只是一边配合着她的赠与,把衣服和裤子的口袋张开,一边羞红了脸反复说着:“不要了,不要了,谢谢,谢谢。” 终于小学毕业了。我没能考上重点初中,因为该死的算术,分数差了好远。那个暑假,我很悲伤,也很无聊。同学们约好了去看望李老师,向她告别,同时也告别一下漫长的、懵懂的小学时代。我也去了。他们都买了各种纪念品,最不行的也是一束塑料牡丹花或者是一只钢笔,那些平时学习就好,又是班干部,顺顺当当考上重点初中的同学,自然买的纪念品就阔气一点了,有相册太阳伞花瓶什么的。我什么都没买,原因是没钱,本来不想去。父亲要我跟大家一块去看看李老师。总不能空着手去,自尊心受不了。父亲从他的书架上翻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打开,扉页上印着一行红字 ,还有个带五角星的公章印,是电影公司发给刚摘了“右派”帽子就当了先进工作者的父亲的奖品。这怎么行,我总不能把先进工作者的奖品转发给李老师吧。父亲小心撕掉扉页,在正页上写了:“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很寒酸。 揣着笔记本,我跟同学一起去了李老师的家。客厅里摆满了各种纪念品,也挤满了各色的山花。他们说说笑笑,尽情地绽放着烂漫的心情。李老师看起来也很开心,不停地说着每个人的故事。我没敢拿出笔记本,怕同学笑话,悄悄躲在角落里听他们的说他们的笑。临走时,我故意磨蹭,等他们都出了门,我才慌忙掏出笔记本递给李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了出门前父亲教我的一句话:“谢谢您,祝您工作顺利。”说完,脸就开始发烫。 李老师打开笔记本看看,脸上漾出春天般明媚的微笑。她摸着我的头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真的。” 2006.7.4
李老师教我们语文课。现在看来,我不敢说她教的有多好,甚至在我们的启蒙阶段,她教授给了我们不完全正确的真理。她说,认字不认字,先认半个字。对规律的这般总结,在小学绝对正确和有效。在小学时代,对老师近乎至高无上的崇拜,必然对她的一切教导都附带着崇拜和遵从。老师的一言一行,对学生都能产生深刻的深远的影响。直到我读大学的时候,遇上不认识的字,首先想到的还是小学老师的教导,先认半个字,结果准确率低得令我羞愧。 但是,这并不损害李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即使现在看着这张小学毕业照上她的身影,我依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这样的温暖,有着父亲般的严厉和母亲般的慈爱。 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和他对我有心的凿刻,我从五岁就开始学习书法,六岁就能不求甚解地背诵《陋室铭》和几十首古诗词来。这些后来证明效果甚微的家教,那时候在班里算是很风光了。至少我的作文常常被李老师夸奖,还在作文课上当作范文来读给大家学习。一次,有个全县中小学生作文比赛。正好学校刚刚包看了电影《武林志》,李老师就让我写一篇观后感参加比赛。电影我看了,里面的武打动作也能照猫画虎练几招,但是要写出一篇像样的作文来,不会。回家去给父亲说了,父亲要我先写,他帮我修改。我写了两个晚上,父亲给我改了又改,终于完成了,但怎么看都不是我的。后来,这篇作文真的获奖了。领奖的那天,我第一次走上影剧院的舞台,奖品是铅笔盒和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为学校争了光,为李老师争了光,为我的父母争了光,我的高兴我的自豪我的骄傲可想而知。当时我并不知道,李老师其实很不高兴,更没有为有我这样争光的学生而感到丝毫的骄傲和自豪。在参赛之前,她就已经知道我的作文基本不是我写的了。但是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荣誉感,她暂时默认了我的行为。当我在教室里炫耀我的奖品的时候,她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进了教室。她若无其事地给我们上作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她特意讲起了我的那篇获奖作文。她列举了其中许多值得大家学习的地方后,要我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念一念我的作文。在所有同学面前,我巴不得这样呢。自从在能容纳一千多人当时座无虚席的影剧院露脸后,我就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表扬方式。那个自豪啊,连声调都失去平衡了。可是,念到一半,就没了声息。李老师站在一边催我快念啊。我的头上冒出了汗。怎么不念了?是不是有个字不认识啊?李老师恨恨地叫我下去,说,我知道你不认识“甚至”的“甚”,既然不认识,怎么会写到你的作文里面呢?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这作文是谁帮你写的?那一刻,我的脸比天上的太阳还热,比冬天塞进炉子里的煤块还要烫。她继续说,我们不论是学习,还是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诚实——一辈子都要努力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的父亲是“右派”,先是从省城发配到河西一个劳改农场劳动,后来被安排在这个小县城的电影公司当会计。那时候,我的母亲没有城市户口,我们娘仨自然吃不到城市里每月按量供应的粮食和蔬菜。我们的生活,总是被饿慌了的肚皮折腾着。作为班主任的李老师对这些了如指掌。她同情我父亲的遭遇,也同情我们这个度日惟艰的家庭。她想伸手帮助我们,但又怕伤害了一颗少年的自尊心。良苦用心必然能寻找到最恰当的途径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家离学校远,丈夫有病,孩子又在外地的婆婆家。每个月买面,她就叫我和其他一两个男生一起去帮忙。能为老师做点事,那在当时绝对是一种殊荣。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们就径直冲到办公室门口,兴奋地等待着为亲爱的老师帮忙。李老师有一辆男式的大号永久牌自行车,已经破旧不堪,但是耐用。她把它交给我,把面袋和篮子交给他们。在按照片区划分的粮店里,李老师拿着粮证,忙着登记、掏钱。我们轻车熟路,把装好的面粉、清油和豆子抬到自行车上。那时每月供应的粮油并不多,但是我们都干得很卖力,那些砸到地面上的汗珠子里面,不乏讨好的成分。帮她送到家里,该走了。每次到这个时候,她都先让别的同学先走,把我留下,抓几把新买的炒熟的蚕豆塞进我的口袋里,要我拿回家去吃。有时也装一小袋面粉给我。我还没有学会更多的谦让的词儿,只是一边配合着她的赠与,把衣服和裤子的口袋张开,一边羞红了脸反复说着:“不要了,不要了,谢谢,谢谢。” 终于小学毕业了。我没能考上重点初中,因为该死的算术,分数差了好远。那个暑假,我很悲伤,也很无聊。同学们约好了去看望李老师,向她告别,同时也告别一下漫长的、懵懂的小学时代。我也去了。他们都买了各种纪念品,最不行的也是一束塑料牡丹花或者是一只钢笔,那些平时学习就好,又是班干部,顺顺当当考上重点初中的同学,自然买的纪念品就阔气一点了,有相册太阳伞花瓶什么的。我什么都没买,原因是没钱,本来不想去。父亲要我跟大家一块去看看李老师。总不能空着手去,自尊心受不了。父亲从他的书架上翻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打开,扉页上印着一行红字 ,还有个带五角星的公章印,是电影公司发给刚摘了“右派”帽子就当了先进工作者的父亲的奖品。这怎么行,我总不能把先进工作者的奖品转发给李老师吧。父亲小心撕掉扉页,在正页上写了:“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很寒酸。 揣着笔记本,我跟同学一起去了李老师的家。客厅里摆满了各种纪念品,也挤满了各色的山花。他们说说笑笑,尽情地绽放着烂漫的心情。李老师看起来也很开心,不停地说着每个人的故事。我没敢拿出笔记本,怕同学笑话,悄悄躲在角落里听他们的说他们的笑。临走时,我故意磨蹭,等他们都出了门,我才慌忙掏出笔记本递给李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了出门前父亲教我的一句话:“谢谢您,祝您工作顺利。”说完,脸就开始发烫。 李老师打开笔记本看看,脸上漾出春天般明媚的微笑。她摸着我的头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真的。” 2006.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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