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家事白描
2021-12-23叙事散文墨园堂主
1母亲去世一周年后,继母走进了我家,父亲的晚年有了伴儿,我们家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员。起初,父亲不同意这样做,终日面对母亲的遗像,目光凝固地深切怀念着与母亲共同走过的岁月。“你妈这辈子没享过福,那时候你们都小,我在乡下,她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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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一周年后,继母走进了我家,父亲的晚年有了伴儿,我们家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员。
起初,父亲不同意这样做,终日面对母亲的遗像,目光凝固地深切怀念着与母亲共同走过的岁月。
“你妈这辈子没享过福,那时候你们都小,我在乡下,她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拉扯大,好不容易熬到该享享清福了,她却走了。”他叹着气接着又说:“我咋就总是觉得她并没有离开我们,就好像是出了趟远门,回那四十多年没回去的娘家去了呢?”他停顿了很久。
“你们都大了,我这样做,孩子们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我不想看到像你欧阳伯伯家发生的那些事儿。”当了一辈子领导的父亲很可怜,像是在哀求我们接受他的想法。
我知道当公安局长的欧阳伯伯,因为晚年再婚最终还是与儿女们闹翻了:
“我妈活着的时候,你整天地让我们为你提心吊胆,妈死三年了,你还要我们再跟你丢面子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养你老呢?”
“找那个老太太,她能照顾你什么?她是在照顾你的身体吗?我看她是在照顾你的钱!”
还没等外边人开始说,自家儿女们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三道四了。
在岗位上能让罪犯心惊胆寒、离休回家仍然余威尚在的欧阳伯伯,却没有能力说服儿女们。自从那个老太太走进欧阳家,本来很少回家的儿女们,索性就不回来了。
父亲语调深沉,说的是心窝子里的话。我觉得,他活了大半辈子,活得太累:年轻的时候,精力全都投入到工作上了,今天老了,孤身一人的时候还要替我们操心。怎么就没想想,儿女们再孝顺,毕竟是责任归责任,能力是能力啊? 两个人的生活哪个儿女能代替呢?一个权贵十三级的国家干部,处理个人私事儿,怎么会这样瞻前顾后,忧柔寡断呢?欧阳伯伯是欧阳伯伯,不是你!欧阳伯伯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也不是我们哪!
父亲情绪低落,满脸愁云地依偎在沙发里,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进了肚里,我知道:此时此刻父亲最需要的是安慰和关心,而不是埋怨。
继母小父亲十岁,是从医院退休的护士长。她身体瘦弱,语轻言迟,除深刻在眼角处的鱼尾纹,能告诉我们她艰辛的经历外,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她守寡十几年,形单影孤地把四个孩子拉扯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又把孩子们的孩子一个个地拉扯大。她将那不尽的母爱,无止境地倾注到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们身上。
继母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所展示出来的那种刚毅、沉着的性格,在我的记忆中并不陌生,与我已故的母亲极其相似。
那天我坐在一隅,看着两位老人相对无言。他们要下多么大的决心和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我懂得将要走到一起的两位老人,既没有必要像年轻人那样,以自己的优点掩饰自己的不足;也无须像年轻人那样山盟海誓地爱得轰轰烈烈;他们该谈些什么?交换些什么呢?结果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着。从他们的表情上我读出来了,他们想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家庭的八个儿女和他们的孩子。两位老人可能会想到:自己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是否能发生变化?也可能会想到:他们今天这样做,在社会上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两位老人相对无言,那天就是这样在默默地静坐中度过的。
就在继母起身与我告辞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种久违的、发自母爱本性的慈祥微笑。所不同的是:母亲的微笑掩在浓密的眉宇间,继母的微笑挂在眼角处深深的鱼尾纹里。这就是一个平常母性是对苦尽甘来的新生活的一种示意和允诺。
国庆节那天,我们两个家庭的二十四个孩子,在宽敞的客厅里,为两位老人举行了简单而又热烈的婚礼。
两位老人坐在首席,手捧着鲜花,高兴地听着我们祝福的话,看着我们即兴表演节目。在喜庆的气氛中,我们共同献上一首祝福的歌儿:
愿你们天天都有好心情/祝您健康长寿/愿你们月月
都有好身体/祝您健康长寿/愿你们年年都过好生活/
祝您健康长寿......
最后婚礼在我们两个家庭的兄弟姐妹们一曲同歌《众人划桨开打船》中达到了高潮:".......同舟共济海让路/号子一喊浪靠边/百舸争流千帆进/波涛在后岸在前........"我高兴地看到,两位老人正轻轻地合着节拍,津津有味儿地与我们同唱着。
夜深了,兄弟姐妹们陆续离去。我正欲动身,突然发现父亲正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在耽心我们一去不再回来,那种表情很可怜。只从母亲去世后,习惯与我们共同生活的父亲,竟然孩子般地不自然起来,似乎觉得能让我再陪他多坐一会儿,已经成为他今后生活中的一种奢望。
“早些休息吧!我们都会再回来的!”我说。
“你们一定要常回来啊!”继母送我们出门。
转身时我发现她在偷偷地擦眼泪。在这张似乎没有表情的脸上,我体会到一种愿望,一种期盼,一种要求。那就是,孩子们要兄弟般的和睦相处,共同担负起孝敬老人的责任。我带着重托,踏着月色,离开了这个母亲去世后与父亲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时间的家。
继母来到我家两载,家里发生很多变化。儿女们的工作都大有长进,那八个孩子读完了高中的走进大学的校园;完成了学业的参加了工作;有着十几年冠心病史的父亲,从没有复发过,而且身体见胖,面孔红润,目光亮泽起来。我从内心里感激继母对父亲的照顾和对我们工作、生活的支持。每当谈起这些时,她总是说:“我们是一家人,还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说着话就又忙碌去了。
转眼到了九月初一,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为了祭奠母亲三周年,我瞒着继母准备着。临去乡下的头一天晚上,我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只有继母一人在家。
“你瞒着我,要去祭奠你的母亲,我能理解。我要与你们同去,你能理解吗?”
与继母共同生活了两年,我十分相信老人家的为人,她说得中肯入情,态度坚决,在她的面前,我没有资格和勇气拒绝她的要求。
祖坟在故乡,故乡离城百余里,母亲的骨灰就安葬在故乡东山的那片背风向阳临溪的坡地上。初秋时节,山山岭岭如同穿上迷彩服一般,阡陌之间割而未收的庄稼金灿灿的。我们兄妹为母亲清理坟场之后,摆上贡品,燃起香火,面对遗像,跪拜母亲,叙说着心里想说的话。
安息的母亲,俯视着家乡的收成,倾听着儿女们的心声,得以慰籍的灵魂,随着缭绕的烟云,融入高山大地之间。
继母搀扶着父亲,伫立坟前,默默致哀。“老姐姐,我今天和孩子们来看你了!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和料理这个家的。”我怎样也抑制不住涌动的泪水,与继母一同搀扶着父亲,向山下走去。
夕阳西下,晚霞的余辉洒在两位老人的身上,从那斑白的发间,润泽到我们的脸上。我看到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迎着霞光,向那更红更浓的火样的生活走去。
2
我们和继母已经共同生活了十多个年头。
去年夏天,烈日毒毒的。一个周末的早晨,我们一家三口回到老人身边,看见父亲正在门前的小溪旁,擦拭着被搁置多年的“重庆80”摩托车,小溪岸边的草坪上,摆放着各种垂钓用的渔具,继母站在一把撑开的遮阳伞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破损处。
那把遮阳伞、那些渔具和那辆“重庆80”摩托车,还是母亲健在时,我们姊妹四人凑钱,为喜欢垂钓的父母买的。在后来的日子里因为母亲去世,顿显衰老许多的父亲心情不好,冠心病频繁发作,它们才被闲置起来。
走进跟前,尚小的儿子程儿撒娇地搂着父亲的脖子问:“爷爷,这是什么?”“这是爷爷钓鱼的工具,爷爷要出山了。”程儿不懂什么叫“出山”,瞪大眼睛有些迷惑。
继母从花镜后边看着程儿说:“爷爷又要开始钓鱼了。”
“奶奶,你也去吗?”似懂非懂的孩子,眼睛瞪得更大更圆。
“我当然要去了。”继母慈祥、亲切地在老花镜下,仔细地寻找着遮阳伞上每一个细微的破损处。
“怎么?又要钓鱼去?”在父亲润着光泽的脸上,我读懂了他的心思,可是在心里却放不下他刚刚有了一些恢复的身体。
“没事儿!你姨陪我一起去。”他根本就不以为然,似乎压根儿就没在意我的存在,只顾他的摩托车和渔具。
“这大热天你去能行吗?那地方连一块遮荫乘凉的地方都没有。”妻子不放心继母瘦弱的身体说。
“爷爷,奶奶,我也去!”躺在遮阳伞下,草坪地上自己玩耍的程儿嚷嚷道。
“那可不行,程儿要是去了,那大鱼小鱼,还不跑得远远的?”
继母见父亲就像没有在意我那样没有理他的大孙子,便逗程儿开心。她一边缝补着遮阳伞,一边认真地对妻子说:“你们都有工作忙,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陪他去,也好有个照应。” 继母说话总是这样的平淡。
记得继母在我家过第二个春节的时候,“年三十”的午夜,我领孩子们放完鞭炮,张罗着吃完团圆饭,两个家庭的孩子轮流给老人拜年,送上心中的祝福。得了“压岁钱”的八个孩子“爷爷!”、“奶奶!”亲切地叫个不停,儿媳和女婿们“讨娇”地改口叫爹叫妈,唯有几个兄弟姐妹们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心里明白他们在等待着我能做出样子来。
面对病情再没有反复、精神矍铄的父亲,我按照家族的习惯双膝跪地,磕头拜年:“爸,祝您身体健康!”就在我跪在地上,转向继母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声音也有些呜咽,“姨,感激你为我们全家付出这么多!祝您身体健康!”
我没有勇气叫她一声“妈妈”,因为我想起本该享享清福,却早早离我而去,孤独一人歇息在山坡上的母亲,泪水已经止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我跪在那里,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我害怕伤了继母的心,我在用心声对她说:请你原谅我,没能叫你一声妈妈!
“我愿意听你这样叫我,比你叫我一声妈妈还亲切!”她走到我的跟前,扶我站起来说:“他们那样叫我高兴,你这样叫我更高兴!”她眼圈红润着,话语依然是那样的平淡。
今天,面对整日把微笑挂在脸上的父亲,面对来我家十多年的继母,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遮阳伞下,她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替我们承担着本该是属于我们承担的重担。回到两位老人的身边,就仿佛在风浪中返航的孤舟,静静地泊在港湾里;就仿佛在流火的日子里,突然纳凉在一片绿荫下;就仿佛跋涉在大漠中,突然发现一眼甘泉;就仿佛顶风冒雪回到家中,簇拥在暖融融的炭火前;就仿佛像今天这样,我们乘凉在那把遮阳伞下。
见继母默默地坐在那里,我心里想对她说出来:请原谅,我没能叫你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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