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女妖

　　　　　　　　　　　　　一
　　选择“竖眼美女”做自己的夫人，决不是丛刃丽厄的错。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到底有谁个雄性勃勃的壮汉对秀色可餐的好女子拒之三百公里呢！更何况是丛刃丽厄正要担当起繁殖人类的重任，高举起创造万物之灵的重要时刻。丛刃丽厄没有理由不去爱美丽的“竖眼女”。无所不知，却不断地搬弄是非的天神，是说过种种似是而非的话，用以教导丛刃丽厄并告诫他要攀登到天高星岩下去，在那神秘的悬崖岩脚的百花绿树丛中有两个女人；那个美丽无比的天女，玉月般的脸上，生就一双漂亮的竖立的眼睛；另外那个姑娘满脸横肉，皮肤土黑，脸上长着两只横卧的眼睛。 　　你要选择丑陋！天神指示。 　　你要抛弃美丽！天神指示。 　　神明的旨意是不可抗拒的。这下，可难住了人类的祖先：选择美妙的竖眼女人，自然符合日后人类的本意与天性，却定然开罪于天神；天神从来居高临下，仗势压人，这回更会借故报复。如果娶丑黑的横眼女为妻，自己痛苦一辈子是小，可怕的是人类的子孙儿女，世世代代都必将像他妈那样无限丑陋难看下去。那繁衍人类就没有意义，创造世界就完全失去必要。丛刃丽厄可决不该贻误人类干秋万代呵！斟酌再三，纳西汉子丛刃丽厄，不愧为开天辟地的盖世英雄，不愧是人类的第一个祖先；为了人类追求的美丽和幸福。 　　丛刃丽厄终于选择了美丽、贤慧、温柔、可爱的竖眼淑女为自己的妻子。丛刃丽厄没有错。竖眼女人没有错。试问，浩浩宇宙，朗朗乾坤，万类经天，谁喜欢丑陋？谁拒绝美丽？为何唯独要强迫纳西人选择丑陋？没有人回答，没有神回答，因为岂有此理。 　　于是，真诚的丛刃丽厄坦坦荡荡地把爱人竖眼天女领回到了家。为了美（纳西人常说，美才好，美才妙，美才满，美才丽），他不要功名利禄（成神成仙）；为了美，他不顾生死存亡。是的，比丛刃丽厄高尚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俊俏的竖眼女，或者说那个女妖，那就是竖眼美女。她别无长物，她只有美，她只是美。她决无他求。她只有奉献。默默地奉献，毫不利己地奉献，她奉献美。 　　她就是竖眼女！
　　　　　　　　　　　　　　　　　　　　
　　　　　　　　　　　　　　二
　　什么才是真正的女妖？东巴经曲里拐弯地告诉我们，或换言之，在这个晦涩古典的纳西“圣经”里的真言和在充满遁词隐语的种种民间传说中，至少有两个最大的外在特征可以断定，那就是：其一，女妖必须是美艳超群的女人；其二，女妖必须是竖眼女。这是先决条件，也就是说，女妖不能是中性人、公母人、阴阳人、双性人和雌雄同体者之类的人；女妖也不能是眼睛横生的人。以上只是外在特征罢了，尽管这是决不可少的特征。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内在特征，或者叫做性质特征，有五点，那就是这个女妖：一不吃人，二不害人，三不生人，四无来历姓氏父母，五只会爱人，一个心眼地爱人。别的固然好理解、可能费解的是“不生人”。那意思说白了就是：如果她生出来的是人，那么她就不是女妖，而只是女人，或者是女神（比如和牛郎一起生下人的织女、和丛刃丽厄一起生下人的果白、希腊故事中的女神们）了。所以不生人也是个重要条件，但最最重要的还是，不吃人不害人。吃人害人就不是女妖，而是女鬼女魔或女神了，女神杀人害人的事实在希腊罗马和古今中外的文章中屡见不鲜。总之，东巴经定义的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女妖是决不吃人决不害人的。尽管她不会生人。这是女妖的命定。这是女妖的局限性。虽然如此，她也不是像女鬼那样，一味地只会生冬瓜南瓜、葫芦瓦片、皮口袋或肉球之类。她会生地球人类过去现在将来都最不可缺少的种种生命生灵，如：人们赞不绝口的青松、柏树、獐子、小熊、马鹿等等。 　　人类能够抛开竖眼女妖生下的生灵生态吗？人类今天的悲剧，不就是因为人们对这些竖眼女妖孕育化生出来的生态生灵和生命的乱砍滥杀所引起的吗！东巴经里的事，就是纳西人历史上的和生活中的事。但是，从来就没有哪个神奇的故事会超过鬼神故事和爱情故事，而且，特别是人妖之间的爱情。这抑或也不能不说是巍巍中华大汉文化无与伦比、千年辉煌的一大奥妙之一。所以，我们有浩浩史书：上古演义、太古演义、中古演义、近古演义、二十四史演义和七十二朝演义，其内其外绝大多数无非是妖魔鬼怪、天人神仙与凡人男女的种种爱与恨、情与仇的纠葛演义。所以，我们有伟大的煌煌巨著：《聊斋》《封神榜》《西游记》《天仙配》《牛郎织女》《济公传》等等高度艺术地表现历史与生活的精彩“天书”！
　　　　　　　　　　
　　　　　　　　　　　　　三
　　事实上，女妖并不神秘，但是妖怪二字的涵盖面极其宽泛、广博，甚至宏大。无妖，怪不起来；有怪，必定有妖。于是就有了妖怪一说。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怪人奇人，未必就是坏人，其实多数情况下，怪人往往就是大好人，或是大人才。于是妖怪就必然有了好坏之分。不好不坏、不公不母的中性妖怪也是有的，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妖，可你不能说人妖坏，同时你也不会说人妖好，这就是一种特殊性。 　　纳西人是怎样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妖。仍以汉族老大哥的情爱文化为例：人与神的爱情，有土头土脑的农民老大哥董永，粗声粗气地爱上了能织能纺的美貌天神七仙女。仙与神是一码事，或可以说是一个层次的天人。人神之爱，在希腊神话里比比皆是，甚至神们为了争夺人间美女，不择手段，互相恶斗，牺牲苍生小人。在这一点上，万神之父宙斯也决不是道貌岸然的正神君子，赫拉一吃醋，他既把人间美女强变成一头母牛。把人间美女变为雌性牲畜、他这样太不够神气、太不够神昧、太不够神哥儿义气了，这是纳西族人和东巴经所不齿的。 　　至于人妖之间的爱情，正如毛主席老人家赞扬的那样：这些《聊斋》里的女妖，多好呵！他老人家看《白蛇传》，还为女妖白蛇娘子被法海用雷峰塔镇压而拍案而起。汉族老大哥对女妖尽善尽美的描写，真是出神人化，无与伦比了。西方也有不少诸如此类的故事，但远不如汉族老大哥的《聊斋》、《白蛇传》和东巴经中的女妖对人类那样爱恋得刻骨铭心，爱恋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甚至可以说，那些人神之爱、人鬼之爱、神鬼之爱和他们几者之间相互交叉的爱情，都远远不如女妖对人类的爱恋与情义那样真心诚意和纯洁无私。这可以从东巴经中竖眼女妖对丛刃丽厄毫无怨言的爱和《白蛇传》中白蛇娘子对许仙的挚爱中得到证实。两位女妖虽然来自两个民族，可她俩的那种外秀内中、俊美贤慧、忠贞不二、牺牲自我，使她们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两个民族的最美好、最优秀的女性的象征。竖眼美女对丛刃丽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决无怠慢，直至最后无辜被杀，也不曾怨恨于人。是的。这种美好，是有着极其深刻的悲剧意味的。总之，这两位女妖，都是两个民族妇女的杰出典范，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两种女性文化）的心理积淀的结晶体之一。区别和差异在于：汉族老大哥的女妖，具有积极的主动性和反抗性；而我们纳西人的女妖呢，像历来的广大纳西女子一样；更多的是忍辱负重、以德报怨、善解人意；但缺少抗争性，终于被始乱终弃的“人”所杀。
　　　　　　　　　　　　　　　　
　　　　　　　　　　　　　　　　四
　　在东巴经和《聊斋》中，女妖对人的爱，可以说是无私的。有其他目的的妖就只是名义上的妖，而不是真正的妖，甚至更有可能是神或鬼。可以说，女妖是神话界中的“爱情至上论”者，她一切为了爱。相形之下，《西游记》和《封神榜》中的鬼怪、妖女、妖精，则只能算凶神恶鬼了，因为她们之所以爱唐僧，只是千方百计、要挖空人心、好吃人肉。阿拉伯和古希腊的神话文化，虽然灿烂，里面也有妖女、海妖这个名词和叫法，但它们更像我们的山鬼、精怪、恶神之类的同姓异名，因为他们仍旧很少具有特殊意义和内在性质的东西，譬如中国神话中的“女妖”，这种非人非神非鬼的特殊东西，或者这种叫做“女妖”的特殊的人、特殊的神、特殊的鬼，说到底就是“不寻常的”美妙女人。 　　神的涵盖太宽，包括仙、佛、道、超人、圣贤、真人、至人、异人、奇人、而鬼呢，精灵、神怪、魑魅魃魈，包括一切害人虫。女妖，不管出生如何，不管前世高低贵贱，树木鸟禽，只要修炼到想做人、想救人、想帮人、想爱人的就是女妖。所以，她虽然进可成神，退可成鬼；但她总是离人更近、对人更亲切；她更像人，她更有人味。就如东巴经的竖眼女和《白蛇传》《聊斋》中的女妖一样。总之，一切神话界里，无非有三种范畴，三大层次，三类概念、或干脆说有三种“动物”罢了，即；神、人、鬼。在这三大范畴中派生、或剥离、或缔造出可进可退、能上能下、可左可右、亦好亦坏，既可为神也可为鬼，但更多的是想为人，这样一种可塑性极大的生灵来，那就是“女妖”。 　　当然，纳西人和东巴经的可悲在于：不会选择第三条路或做第三者，要么是左要么是右，要么是神要么是鬼，决无中间道路可走；要么阳要么阴，决无雌雄同体的公母人和中性人。所以，汉族能够发明阴阳同体、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太极图，纳西人则造不出这种内涵高深，充满哲学智慧的易经八卦图。有些国家有些地方，能够制造或产生非男非女、既公又母、阴阳同一的人妖，而纳西人不仅不会制造，还对此深恶痛绝、这也是纳西族的一种局限性。纳西人是自己堵死了当自己不能“二者必居其一”的时候，可供死里逃生机会的第三条路。所以。有人说，纳西人当中不可能产生第三者（要说情死，恰恰是因为不会当第三者，才引起了情死）。纳西人也不可能产生外交家。以我这个绝对土著的纳西文人为例，我始终、永远、天生缺乏的，就是外交手腕和周旋伎俩了——对不起，这是另外的话题了。总而言之，纳西人的第一位祖先，丛刃利厄自己因囿于种种思想痼禁，而首先扼杀了纳西人自己的第一位女妖，扼杀了自己最喜欢的第一个纳西美女，扼杀了第一个美丽、贤慧、姣好的竖眼天女。 　　纳西人终于没有真正的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