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长发婶子
2021-12-23叙事散文潇湘珍珠
小时候,屋场里的大人子,我最怕的是长发婶子。怕她老远见了我就喊:崽啊,你怎么又出来玩了?有野狗子会咬人哩。快跟阿妈回屋去。怕她拿几块发了霉的红薯干硬往我的荷包里塞。崽啊,我今天吃酒去了。桌上有一碗糯米丸子,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挟了兜进荷包里……
小时候,屋场里的大人子,我最怕的是长发婶子。
怕她老远见了我就喊:崽啊,你怎么又出来玩了?有野狗子会咬人哩。快跟阿妈回屋去。
怕她拿几块发了霉的红薯干硬往我的荷包里塞。崽啊,我今天吃酒去了。桌上有一碗糯米丸子,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挟了兜进荷包里,带回来给你。
怕她冷不丁从后面抱住我,呜嘿嘛叽的手,弄脏了我干净的花花衣,口水涟涟的嘴巴在我昨晚才用皂角洗过的头发上摩挲。
怕她……
屋场里和我一般大的伢子、妹子都不怕她。一看见长发婶子,就嘻笑尖叫。颠婆子来了。快来看颠婆子。
还有更顽劣的,对了长发婶子吐口水,捡了小石子去打长发婶子。边扔嘴里边喊,打颠婆子啊。
也有明知道我害怕长发婶子的,故意吓我。正玩着跳房子或跳绳子呢,人堆里,突然谁一声大喊:颠婆子来了,快跑啊。他们都没跑,就我跑了。
我哭着跑回来,跟阿妈撒娇。死颠婆子,臭颠婆子,屋场里那么多人,干么单喊我做崽。
阿妈撩起她的围裙替我擦眼泪。崽啊,你不要骂你长发婶子,她是个造孽的人哩。
长发婶子原来不是这样子的。刚进门的时候,水葱儿一样的哩。要身架子有身架子、要脸模子有脸模子,头发梳得匀匀整整,衣服穿得直直溜溜。羡慕得屋场里那些娶了老婆和没娶老婆的老少爷们,眼珠子都要暴出眼眶子来。长发叔看长发婶,那是看心肝肉一样。夜夜看不够,日里还要拴在裤腰带上才好。生怕他一眨眼的功夫,哪个不长性的爷们就会偷了嘴去。长发婶子长了一付好模样,还长了一付好脾气。长发叔用手圈着她也好,用嘴巴圈着她也好,用眼睛圈着她也好,她都不怪不发气。还很喜欢的样子,脸上整天挂着笑。屋场里的老娘们笑她有蠢,不晓得趁男人贪着自己身子的时候拿大。
长发婶子有了,长发叔越发娇贵她。不让出工。连做饭、喂猪、扫地、洗衣服,都不让做。长发婶子怕不摇不动,到生的时候难,就偷着躲着做事。长发叔就得空的时候,也和现如今的城里人一样,牵着长发婶的手,在村子里铺了大青石板的路上散步——碎石子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是不走的,怕长发婶子闪了腰哩。
要生了,长发叔屁颠颠地把接生婆请到家里。接生婆退下长发婶的裤头,摸了摸长发婶的肚子,用手指试了长发婶子的底下。说还早哩,才开了一指哩,她回去把手上的功夫做了再来也不迟。长发叔说啥也不让接生婆走,憨憨地陪着笑。说等娃儿生下来,给双倍的红鸡蛋。
被长发婶自己料中。她生的那个难哟,比屋场里有些老娘们生三个还慢。数九寒天,长发婶额头上的汗珠子都跟发的豆芽菜似的了,小娃儿还猴在她的肚子里,不肯出来。接生婆也出了一身老汗,又是推又是送,要长发婶这样,要长发婶那样。长发婶子咬着牙关,不喊痛也不大声叫,拉硬屎一样往下用力。女人生孩子哟,真正是儿奔生、娘奔命哩。屋场里也有平日看不惯长发叔对长发婶好的老娘们,背地里称意。以为自己怀的是龙胎凤胎哩,现世报。
小娃儿终于生出来了。眼睛眯着,脸紫着,半天不哭。接生婆在小娃儿的屁股上拍了几下,小娃儿才细细弱弱地哭了两声。
长发婶躺在床上,新生的娃儿躺在她的身边。喂奶、换尿片子的时候,长发婶子手脚那个轻轻细细哟,生怕她的手指、手指甲、身上的骨头会碰痛了娃儿的细皮嫩肉。把屎把尿都舍不得伸到被子外头,宁愿娃儿把屎把尿拉到尿片子里。娃儿的尿片子搭满了一屋子,凳子上、椅子的靠背上、床杆上,到处都是。还有一个大火笼,罩子上面,时刻都熏着湿答答的尿片子。屋子里的尿臊气,熏得人死。
娃儿却不领长发婶的情,就好象他只是来这个世界打个转身一样。白哄长发婶一场,月子没出,就走了。长发婶那个哭哟,硬心肠的爷们听了,眼睛也要跟着发红的。崽啊,我狠心的崽啊,你怎么就把阿妈抛下走了啊。
后来,长发婶子还生了几个。都没有长过半岁,就夭折了。隔一年两载,长发婶子就要伤心伤肺的哭几个月,直到再怀上为此。尤其是夜里,长发婶哭得那个凄苦、悲惨,听的人是要汗毛直竖的。长发婶子的最后一个娃儿,和我同年同月生,她在月头,我在月尾。也是不到半个月就死了。娃儿死后,长发婶子人就有点痴痴迷迷。当我的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村子的宁静的时候。长发婶就象一头母狼一样地冲进了我家里,劈手从接生婆的手里抢过胎血未干的我。“我的娃儿,是我的娃儿”。从那后,长发婶就颠了。
长发婶子颠是颠了,但不骂人不打人,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好脾气。就是那几个最顽劣的伢子,长发婶子都没有对他们凶过。只是整天一张苦瓜脸,失了魂似地在村子里游来游去,披头散发,不梳不洗。屋场里心慈的阿婆见了,总说老天没长眼哩,生生地把一个好女人给折磨颠了。就连曾经说过长发婶子怪话子的娘们,见了长发婶子,都难过地扭过头去。清楚的时候,长发婶子对家里的百事都不上心,对屋场里的细伢子、细妹子,却比细伢子细妹子的阿爸阿妈看得还要紧。那些细伢子、细妹子也鬼精,掌握了长发婶子的心思后,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或者求阿爸阿妈不会让的事,都去找长发婶子。长发婶子总是有求必应。哪个伢子、妹子哭了,她从荷包里拿吃的东西去哄。伢子妹子打架,她会很着急地去拉开这个、拉开那个。屋场里哪个娘们有事要出门,都会很放心地把娃儿交给长发婶子去带。
这让我十分地想不明白。长发婶子是颠子哩,怎么反比屋场里不颠的大娘和婶子对细伢子细妹子好?有几个大娘婶子,别说对别人家的伢子妹子好,就是对自己裤裆里跌下来的那坨肉,还时常不耐烦。咒自己的崽女那个毒哟,观音菩萨听了都要后悔不该送子的。畚箕装的、黄泥埋的、胀路粮的,怕没有几个娘们没这么骂过自己的崽女。
所谓畚箕装的、黄泥埋的,是指那些一两岁以下就夭折了的娃儿,用一个旧的或烂了的畚箕装了,由娃儿的阿爸提了,或者屋场里那个胆大的常替人家埋死人的人提了,提到后山。随便挖一个坑,把死婴连同那畚箕扔进坑里,再铲几铲黄泥盖在面上。坑不会深,黄泥不会厚。一场大雨下来,黄泥冲走了,死婴就露出来了。野狗子把死婴拖出来,扔到这里、丢在那里。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但没有人对那些暴尸荒野的死婴心生悲悯,包括死婴的阿爸阿妈。按有些爷们的话说,娃么,有什么。把自己的女人放身子下多压几回就有了。记忆中,没有谁家的阿爸阿妈有对被野狗子拖出来的死婴重新哭过,重新埋过。
只有长发婶子是个例外。她一共生了六个,除了最后一个不是她亲眼看着埋的,前面五个,她都是叮嘱又叮嘱长发叔要把坑挖深点,把黄泥盖厚点。也唯有她的用畚箕装的娃儿,没有被野狗拖出来过。就是见了别家的被野狗子拖出来的死婴,她都会顺手拿锄头、铲子再挖一个深坑,把死婴埋了。
记得屋场里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堂姐说过这样一句话:能做长发婶子的娃儿,就做十天半个月,也是好的。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长发婶子的娃儿是得了些什么病死的,又为什么生了六个,都没有一个活下来。但我可以肯定,长发婶子是我见过的最爱自己的孩子、最有母性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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