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太行南麓的山峰、药草与河流
2021-12-23抒情散文杨献平
太行南麓的山峰、药草与河流
■杨献平有一个还没做皇帝的人,半路上遇到一对父女——老父死了,姑娘无依无靠。正逢乱世,一个弱女子投进去,就像是一朵鲜花落入浊流浩荡的江河,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出于古老的义气,或者天性中还没有泯灭的善良,他把……
太行南麓的山峰、药草与河流
■杨献平
有一个还没做皇帝的人,半路上遇到一对父女——老父死了,姑娘无依无靠。正逢乱世,一个弱女子投进去,就像是一朵鲜花落入浊流浩荡的江河,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出于古老的义气,或者天性中还没有泯灭的善良,他把她送了回来——这是令人感动的,那位当事的姑娘更是。携带着大面积感激之情的爱慕之心油然而生——而这个男人一去不复返,后来做了皇帝,才得知她因思念他而猝亡的消息。
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凡人”了,嘴巴也被人们说成金口,感动之余,将那位姑娘猝亡的山“封”作望君山(要是平头百姓,最多叫望夫山),山的下面是一道峡谷,红色高崖犹如刀劈,整齐划一,十分陡峭——再后来,人们在那里建造了水库——命名为“京娘湖”。这就是著名的故事:“千里送京娘”,男主人公是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我从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一次从被他命名的望君山下经过,晚霞之下,远山薄暮,高耸的峰顶,真像是一个端坐焦急东望的女子模样。
这里太行山南麓——峰峦叠嶂,幽深高迈,很久以前,人们不知道走出这些山谷之后,还会有更为广袤的地方。望君山之后,众多的山峰拔地而起,奇形怪状,峰峰相连,从太行山南麓一直延伸到著名的“燕山”——毛泽东曾作诗说:“燕山雪片大如席”,我也这样一句:“燕山藏刀,幽州窖血”。前者是基于自然的激情想象,后者则是针对历史的抽象思维。
山上和山涧的道路并不都是人的功绩——在遥远的古代,马蹄甚至骡子帮了先祖们的大忙——蹄铁和脚掌一起开凿深山,连通世界。从望君山向西,大片的峡谷之后,是高耸于晋冀两省的摩天岭(海拔1740米)——爷爷多次对我说,这山岭上先前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遮蔽了河北和山西大片地域——我们都是大槐树的子孙。我觉得惊奇,一棵树怎么能够那么庞大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想象罢了。但槐树肯定包含了一个有意思的隐喻,我联想到“槐”字所蕴含的文化意义,还想到槐树在中国的历史乃至精神象征。
而当我站在这座山岭上,却发现传说中的大槐树是乌有的,甚至连一棵幼小的槐树都没见到——只是觉得高——可以看到晋冀两省的村庄,炊烟犹如青蛇,攀援直上;山川纵横,植被茂密苍翠,牛羊在青草的风中咩咩而鸣,哞哞叫喊。站在明代峻极关前,清朝山西商旅在青石上踩下的印迹依旧光滑,茅草匍匐,大风凛冽,天地一片苍茫——向东的山峦参差不齐,我们的村庄就在其中,众多的山峰是怀抱也是牢笼,是挡风的自然高墙,也是限制肉体甚至梦想的巍峨幕帐。
摩天岭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其次是东边的北武当山——后来的“文雅”的商业名字,当地人叫老爷山。传说,道教名人张三丰曾在那里修行,并挥动长剑,与为害一方的妖怪打斗,得胜后插剑于百丈高崖,至今依旧隐约可见——早年间,我爬过两次,高坡倾斜,灌木横生,我双腿发软,气喘如牛——再后来,武安有人出资开发为旅游区,修了栈道,架设了缆车,在两峰之间修建了铁桥——我第一次从其上走过时,正是隆冬,大风如雷,天地苍黄,一个人的身体左右摇摆,随时都有摔下深渊的危险。
下面是乱石——红色的,一些灌木长在悬崖上,身子探出,像望月的猴子或者凌空飞行的神者。在最高的峰顶,我看到对面的和尚山,像是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双手合十,朝西默诵——姿态虔诚得让我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他们说,和尚山上长有仙茶——饮之可医治百病,长寿不老——但人不可以随意采摘,一条成仙的巨蛇在那里看护。有人说,某一日清晨,他看到一条屋梁粗细的大蛇,从和尚山凌空飞来,到下面的河沟,喝水后,又腾云驾雾返回——这大致是编造了,我在那里长到十八岁,日日都可以看到,可是没有一次是横飞的巨蛇。
小时候——我总是躺在夏天的房顶上,听任细风吹拂,树叶哗响——看着金黄的月亮,我总是会想起美丽的孤独的女人:嫦娥,还有那个不停捣药的白兔,以及砍伐桂树的吴刚——想着到嫦娥身边去,作一个奴仆,或者代替后羿的位置——转身看到模糊成一团黑影的和尚山,梦想着一个人,赤手,最多用镰刀打败那条巨蛇,我梦想着去采集一些仙茶回来,给爷爷奶奶和爹娘喝,让他们身无病恙,长生不老。
尽管我不可能做到,但从不怀疑自己的梦想——这就是美的,面对缥缈的梦想和神秘的传说,我总是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神灵活现,而又不乏艰险地在内心进行一场自己的奇异旅行——我还听大人说,在大年初一午夜子时,人若是骑在扫帚上,就可以飞起来——就像后来的西方电影《哈里波特》所表现的那样——去到天庭的任何地方,见到自己想见的神灵,尤其是美丽善良的仙女——我要他们作我的妻子,给我生最美丽的孩子,唱人间听不到的歌。
多年以来,不知是附近的山脉影响了我的心灵,还是人从它们衍生身上的那些传说,使我经常耽于幻想,渴望奇迹——有很多次,我爬到这些山峰,仰望和俯瞰到的都是博大的,森林成为缩影,村庄成为磐石,炊烟就像神仙座下的祥云——但它们当中,也有一些是凶险的,被人传说当中的妖怪占据——我们村后十公里处,有一座状似乌龟的山,一边连着平坦的山坡,一边则是万丈悬崖。有人说——很多人上去之后怎么也下不来,看见路,但不是路,看到的草也不再是草,就连天空也像海水一样——还有鸡冠寨,有一年,一个放羊的人攀登上去了,下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路,喊人没人应,只有大风在他耳边吹动。 另外一座是鹰嘴岩——传说是一个成精的狐狸的家园,茅草茂盛天空,洞穴深如洞府;抗战时候,村里一个人到里面躲避,不小心摔了下来——这种悲惨遭遇使得鹰嘴岩更为神秘。我小的时候,可以割光它附近的灌木和茅草,可就是不敢折下鹰嘴岩上的一根草茎。 这种心理的影响是巨大的,所有的丑恶或者美妙都是由人所赋予,但人时常会被自己的编造的故事所吓倒——我明明知道,高山之间都是草木,岩石和飞动的生灵——它们在人之外:幽深是一种习惯,自由是它们身体乃至内心的要求——有一年秋天的凌晨,我和父亲在山里遇到狼,它蹲在黑暗的山冈,像是一块石头,锐利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光。听祖父说,山上还产有一种价钱昂贵的药草,村话叫"五玲芝屎"(音),是一种鸟儿的粪便,巢穴多在数十丈高的峭崖之上的岩洞里,人要采挖,须等到鸟儿出去觅食。腰里拴了绳子,由崖壁而下。找到一窝儿,可以卖到十两银子的价钱——村人多舍命采挖,摔死者每年多达十几人,但也有人因此过上了物质围绕的尘世幸福生活——但我至今不知那鸟儿模样,以及它的粪便对人身体的功用。
靠山吃山,这是至理名言,也是数千年以来的生存经验总结——太行山南麓太大了,其中的土壤孕育了名称乃至脾性繁多的草,有的一无所用,只为牛羊及其他草食动物所享;有一些具备了祛病消毒功用,比如党参、柴胡、桔梗、黄芹等,如果按照李时珍的说法,连岩下滴水、风化石片、模样丑陋的蝎子和身为恐龙后裔的蜥蜴都可以用来为人治疗疾病,还有动物的皮毛、内脏、蹄足甚至器官。 在疾病当中,我一直喜欢草药,尽管它们包含了铅,但也是干净的,相比那些生物合剂,少了许多人工的成分——在这里,我愿意逐一介绍: 党参:长根——叶子和花朵不过是一种摆设,或是向众草证实自己存在的一种手段,更为了人在需要它们的时候,便于找到。说有补血养颜和调经的作用。村里妇女秋时挖掘,用开水冲泡后,呈淡红色,饮服,据说很有功效。 柴胡:多生长在背坡细草稠密的地方。茎叶青翠,至老不枯,近闻,有香气,通人肺腑,牛羊特别喜欢吃。根细长,年久者有虫噬之状,颜色黑,多直向下生长,根系单一,细若猫须。李时珍说:“柴胡根,味苦,性平,无毒。主治腹部胃肠结气,饮食集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叶子可治突然耳聋,取之捣汁频滴即可。” 桔梗:喜欢在山顶或是阳坡杂草茂密处生长。根儿像小孩的手指,呈黄白色,八月时方可采掘。掰开来,可以看到它的细心,犹如蚁道。春天长苗茎,至秋天可长一尺多高。叶好像杏叶但比杏叶长,四枚叶子相对而生,嫩幼时可采来煮着吃。夏天开出紫绿色小花,颇似牵牛花。秋后结籽。其根主治胸肋如刀割般疼痛,腹满肠鸣和惊恐悸气。 黄芹:长在阳坡,阳光充足之处,即使石砾很多的地方,也有生长。 荆芥:最为常见,秋天,垦有坡地的山坡多有生长。学名假苏,叶子尖而细,春天时候,其叶有辛香味道,可以当野菜吃。秋后干枯,长处细针状的籽粒,扎人裤管,非用手摘不下来。其叶主散淤血、除湿痹、祛诸多风邪,利血脉,助脾胃——但吃鱼肉后,不可饮荆芥水。
我经常使用的大致是柴胡和黄芹,都是清凉去火,消毒消炎的,针对疼痛和上呼吸道感染——这样的病犹如药草一样常见。小时候,也曾扛着撅头,到山上采挖,一些可以直接用来泡水喝,更多的是卖给那些收购药材的——它们去向了远方,为更多的身体疗祛病恙——后来,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行为,充满人道主义和救死扶伤的悲悯品质。 也曾捉过蝎子——张牙舞爪的家伙,尖利的尾阵有毒——有一次,它真的蛰了我的左手食指,迅速青紫,接着疼痛,顺着胳膊一直向心脏蔓延。我坐在夏天的中午,一声一声哭叫娘——娘告诉我,被蝎子蛰了后,越是叫娘越是疼痛——因为蝎子没娘,它们生下来,就把自己的母亲分而食之了。 这是动物的残忍——还有蜈蚣,个头儿虽然不大,但浑身是毒,我看到了就跑,尽管它追不上,但内心的那种恐惧是巨大的,足可以让全身瘫软,心跳如鼓——接下来是笨拙的蜗牛,下雨后,它们从石头下纷纷爬出来,姿态十分优雅,但动作缓慢,充满危险,天空的燕子、麻雀、啄木鸟都会俯冲下来,尖利的嘴巴啄进它们的身体——灵魂消失,只有坚硬的壳从半空降落。 柳树,大致就是苏轼说的那种水杨或蒲柳——可以用来作箭杆,春天的绒毛也可以擀成毡子,小孩睡在上面,再炎热的天气也不会生痱子——杨树和柏树,这两种大都与亡者有关,在他们的坟茔前后,织成绿荫——柏树籽和杨树叶芽、虫絮都是药材,但我不知道治疗什么疾病。只是听大人们说——寒食节那天,弄一些柏树枝,还有破旧的荆条篮子,再浇上一些人类的粪便——点着,熊熊火焰可以让人一年不生病。 再就是河里的蝌蚪和乌龟了——蝌蚪卵,像鱼眼,附在水草上,几天后成为黑色的蝌蚪,在水塘中成群游动——他们说:捉蝌蚪在温水杯里,放上一些白糖后,一同喝下去,可以治疗鸡眼——在太行山南麓,没人以为乌龟是戴绿帽子的意思,而延续了古老的象征传统——他们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长寿依旧是太行山人对乌龟的主题印象——他们还有一个说法是:刚生产的妇女喝了王八汤,奶水特别充足,即使男人和孩子一起吃,也吃不完。
从前的太行山南麓水源丰沛,即使干枯的山崖之上,也有泉水滴落。小时候放牛,在很远的大裳山根下——有一汪清澈的泉水,被众草围绕,成为人和牛羊,乃至狐狸、狼、野猪乃至飞鸟共同的生命之源。十四岁那年夏天,我一个人,坐在阳光热烈的青色巨石上,用树叶舀水,清洗自己的身体——空旷的山谷寂静极了,只有飞鸟的声音在林中传唱——笨拙的黄牛卧在树下,大口嚼着荫凉——我平生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肉体,白色的美,匀称的美,生机勃勃的美,弹性的美——就连刚开始发育的生殖器,也俊美异常,温柔乖顺,干净无比——清水抚过,一阵阵的清凉让我觉得了泉水在内心乃至灵魂中的那种奇异而美妙的韵律感。 而泉水之前,乱石横陈,不见一滴水——它们隐匿了,像是善于偷袭的作战者,地下的兵团——三里之后,它们又冒出来,似乎温柔的孩子,安静地聚集在一起,形成水泊,再涨满,溢出,流淌,越过粗沙和乱石,叮叮咚咚,敲着大地,走向人类的村庄。
再后来是池塘,微小的水聚集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流进田地,庄稼们的喉咙是响亮的——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咕咕的声音像是唱歌,青蛙蹦跳,蚊虫乱飞,就连那些不起眼的萤火虫,也趁着隆重的黑暗打亮了自己的灯,飞舞在庄稼和人的头顶。 多余的水总是要逃跑的,从地上,也从地下——到更大的河流,拥有一种奔涌的力量——那些年,我时常听到它们哗哗的响声,穿峡过谷,去向人可望而不可抵达的地方——沿途有人修建了水库,夏天时候,我和几个同伴经常到那里玩水——赤条条的身子从大坝上鱼跃而下,扑通扑通的声音,溅开一朵朵明亮的水花——我们大呼小叫,叫得整个村庄中午不得安静,中年人站在院子里大声呵斥,老年人则捋着胡子嘿嘿笑,还有一些同龄的女孩子,羞答答地捂了眼睛,从指缝里偷着看。 这是最为浪漫的乡村时光——成年人不敢赤裸身体,我们却毫无顾忌,一览无遗——水中的欢乐来自生理的萌动和内心的渴望,幼年的幸福似乎就是由一个个的细节组成的——有些时候,我们也会害怕,他们总是说幽深的水库中住着可怕的神灵,还有喜怒无常的妖精——我们太容易相信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大人们为了劝阻我们不再玩水,吵闹他们而编造的“神意谎言”。 很多的初夏时节——天是旱的,土地龟裂,庄稼枯死,水库里也只剩下了污泥和乱石——天空蓝得让人感到绝望,硕大的太阳喷射着无数灼热光芒——打在脸上,一片生疼,巨石如火,可以烙饼——直到6月,乌云从山顶覆压,雷鸣电闪,村庄黑暗,大地沉默——大雨暴降,骇人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万千马蹄一样,踏过高岗、绿树、青草、田地和人类的屋顶。 有一些大树被一分为二,有些山崖坍塌了——暴烈的雷电就在头顶,闪电刀子一样,犁开大地的心脏——这时候,我是害怕的,时常躲在母亲身边,满心的仓皇——我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迷信的传说)——或许只是对自然本身所具备的某些威力的一种内心认可。 大雨之中,山川成河,从高处,一泻而下,携带者黄色的泥土,到沟底汇合,向着东方,一路浩荡,到30里外的高山峡谷,它们被彻底截住了,两边坚硬的山崖久浸不化,雄伟的水泥大坝成为它们暂时的容身之地——有人说,唐朝的李世民曾在这里带兵打仗,至今遗迹众多,名闻遐迩——有好事的文人将之命名为“秦王湖”(李世民为皇前封秦王)。 有人在里面投放了鱼虾,螃蟹还有甲鱼——都是为人所享用,到冬天,结成巨大的绿冰,可以行驶车辆,还有人砸开一个窟窿,掏出鱼虾。每年春秋季节,都会开闸放水——来自太行山南麓的水,流向冀南平原,在田地里消失不见——这种消失是彻底的,只有其中一部分再次升到天空,成为云雾,更多的却成为了固体的秸秆和茅草,还有结实的籽粒。
近些年来,先后几次回到太行山南麓的村庄,闲暇时候,我重新游历了太行山南麓的山脉,看到依旧蓬勃的植被、高崖、药草和河流,村庄的炊烟高出山峰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河流只剩下河谷巨石下的一点水印;药草隐藏得更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它们藏身的地方;自由、灵性而孤独的狼绝迹了,还有狐狸,黄鼠狼和野猪——我不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这么好的土壤,森林和山脉,应当是它们最好的生存疆场。 有人在摩天岭上重修修复了明代的峻极关;在北武当山上修葺了供奉的庙宇;还有一些人,在秦王湖购买了游船——夏天常常有人去玩,坐在如镜的水上——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些什么,两边的山峰犹如就要出击的庞大怒狮,两两相对,鬃发飞扬。有一次攀登北武当山,在半山腰,遇到一个卖水果的老年村人——他说,每天,他都会早早起来,挑一担子苹果、桔子、梨子,到高崖下面等候顾客——在望君山,遇到一个肤色白皙的女子,一个人站着,面朝东方,表情凝重;她说:现在的爱情都只剩下了传说;在明代的峻极关,看到一个背着口袋的老年人,踩着清代的青石山路,艰难攀登,穿过古老的关隘,消失在山西的方向。还有一个放羊的人,坐在红色的石头上咿咿呀呀地唱——好像是民歌,尖利的嗓音在风中跌宕。
多年以来,不知是附近的山脉影响了我的心灵,还是人从它们衍生身上的那些传说,使我经常耽于幻想,渴望奇迹——有很多次,我爬到这些山峰,仰望和俯瞰到的都是博大的,森林成为缩影,村庄成为磐石,炊烟就像神仙座下的祥云——但它们当中,也有一些是凶险的,被人传说当中的妖怪占据——我们村后十公里处,有一座状似乌龟的山,一边连着平坦的山坡,一边则是万丈悬崖。有人说——很多人上去之后怎么也下不来,看见路,但不是路,看到的草也不再是草,就连天空也像海水一样——还有鸡冠寨,有一年,一个放羊的人攀登上去了,下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路,喊人没人应,只有大风在他耳边吹动。 另外一座是鹰嘴岩——传说是一个成精的狐狸的家园,茅草茂盛天空,洞穴深如洞府;抗战时候,村里一个人到里面躲避,不小心摔了下来——这种悲惨遭遇使得鹰嘴岩更为神秘。我小的时候,可以割光它附近的灌木和茅草,可就是不敢折下鹰嘴岩上的一根草茎。 这种心理的影响是巨大的,所有的丑恶或者美妙都是由人所赋予,但人时常会被自己的编造的故事所吓倒——我明明知道,高山之间都是草木,岩石和飞动的生灵——它们在人之外:幽深是一种习惯,自由是它们身体乃至内心的要求——有一年秋天的凌晨,我和父亲在山里遇到狼,它蹲在黑暗的山冈,像是一块石头,锐利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光。听祖父说,山上还产有一种价钱昂贵的药草,村话叫"五玲芝屎"(音),是一种鸟儿的粪便,巢穴多在数十丈高的峭崖之上的岩洞里,人要采挖,须等到鸟儿出去觅食。腰里拴了绳子,由崖壁而下。找到一窝儿,可以卖到十两银子的价钱——村人多舍命采挖,摔死者每年多达十几人,但也有人因此过上了物质围绕的尘世幸福生活——但我至今不知那鸟儿模样,以及它的粪便对人身体的功用。
靠山吃山,这是至理名言,也是数千年以来的生存经验总结——太行山南麓太大了,其中的土壤孕育了名称乃至脾性繁多的草,有的一无所用,只为牛羊及其他草食动物所享;有一些具备了祛病消毒功用,比如党参、柴胡、桔梗、黄芹等,如果按照李时珍的说法,连岩下滴水、风化石片、模样丑陋的蝎子和身为恐龙后裔的蜥蜴都可以用来为人治疗疾病,还有动物的皮毛、内脏、蹄足甚至器官。 在疾病当中,我一直喜欢草药,尽管它们包含了铅,但也是干净的,相比那些生物合剂,少了许多人工的成分——在这里,我愿意逐一介绍: 党参:长根——叶子和花朵不过是一种摆设,或是向众草证实自己存在的一种手段,更为了人在需要它们的时候,便于找到。说有补血养颜和调经的作用。村里妇女秋时挖掘,用开水冲泡后,呈淡红色,饮服,据说很有功效。 柴胡:多生长在背坡细草稠密的地方。茎叶青翠,至老不枯,近闻,有香气,通人肺腑,牛羊特别喜欢吃。根细长,年久者有虫噬之状,颜色黑,多直向下生长,根系单一,细若猫须。李时珍说:“柴胡根,味苦,性平,无毒。主治腹部胃肠结气,饮食集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叶子可治突然耳聋,取之捣汁频滴即可。” 桔梗:喜欢在山顶或是阳坡杂草茂密处生长。根儿像小孩的手指,呈黄白色,八月时方可采掘。掰开来,可以看到它的细心,犹如蚁道。春天长苗茎,至秋天可长一尺多高。叶好像杏叶但比杏叶长,四枚叶子相对而生,嫩幼时可采来煮着吃。夏天开出紫绿色小花,颇似牵牛花。秋后结籽。其根主治胸肋如刀割般疼痛,腹满肠鸣和惊恐悸气。 黄芹:长在阳坡,阳光充足之处,即使石砾很多的地方,也有生长。 荆芥:最为常见,秋天,垦有坡地的山坡多有生长。学名假苏,叶子尖而细,春天时候,其叶有辛香味道,可以当野菜吃。秋后干枯,长处细针状的籽粒,扎人裤管,非用手摘不下来。其叶主散淤血、除湿痹、祛诸多风邪,利血脉,助脾胃——但吃鱼肉后,不可饮荆芥水。
我经常使用的大致是柴胡和黄芹,都是清凉去火,消毒消炎的,针对疼痛和上呼吸道感染——这样的病犹如药草一样常见。小时候,也曾扛着撅头,到山上采挖,一些可以直接用来泡水喝,更多的是卖给那些收购药材的——它们去向了远方,为更多的身体疗祛病恙——后来,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行为,充满人道主义和救死扶伤的悲悯品质。 也曾捉过蝎子——张牙舞爪的家伙,尖利的尾阵有毒——有一次,它真的蛰了我的左手食指,迅速青紫,接着疼痛,顺着胳膊一直向心脏蔓延。我坐在夏天的中午,一声一声哭叫娘——娘告诉我,被蝎子蛰了后,越是叫娘越是疼痛——因为蝎子没娘,它们生下来,就把自己的母亲分而食之了。 这是动物的残忍——还有蜈蚣,个头儿虽然不大,但浑身是毒,我看到了就跑,尽管它追不上,但内心的那种恐惧是巨大的,足可以让全身瘫软,心跳如鼓——接下来是笨拙的蜗牛,下雨后,它们从石头下纷纷爬出来,姿态十分优雅,但动作缓慢,充满危险,天空的燕子、麻雀、啄木鸟都会俯冲下来,尖利的嘴巴啄进它们的身体——灵魂消失,只有坚硬的壳从半空降落。 柳树,大致就是苏轼说的那种水杨或蒲柳——可以用来作箭杆,春天的绒毛也可以擀成毡子,小孩睡在上面,再炎热的天气也不会生痱子——杨树和柏树,这两种大都与亡者有关,在他们的坟茔前后,织成绿荫——柏树籽和杨树叶芽、虫絮都是药材,但我不知道治疗什么疾病。只是听大人们说——寒食节那天,弄一些柏树枝,还有破旧的荆条篮子,再浇上一些人类的粪便——点着,熊熊火焰可以让人一年不生病。 再就是河里的蝌蚪和乌龟了——蝌蚪卵,像鱼眼,附在水草上,几天后成为黑色的蝌蚪,在水塘中成群游动——他们说:捉蝌蚪在温水杯里,放上一些白糖后,一同喝下去,可以治疗鸡眼——在太行山南麓,没人以为乌龟是戴绿帽子的意思,而延续了古老的象征传统——他们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长寿依旧是太行山人对乌龟的主题印象——他们还有一个说法是:刚生产的妇女喝了王八汤,奶水特别充足,即使男人和孩子一起吃,也吃不完。
从前的太行山南麓水源丰沛,即使干枯的山崖之上,也有泉水滴落。小时候放牛,在很远的大裳山根下——有一汪清澈的泉水,被众草围绕,成为人和牛羊,乃至狐狸、狼、野猪乃至飞鸟共同的生命之源。十四岁那年夏天,我一个人,坐在阳光热烈的青色巨石上,用树叶舀水,清洗自己的身体——空旷的山谷寂静极了,只有飞鸟的声音在林中传唱——笨拙的黄牛卧在树下,大口嚼着荫凉——我平生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肉体,白色的美,匀称的美,生机勃勃的美,弹性的美——就连刚开始发育的生殖器,也俊美异常,温柔乖顺,干净无比——清水抚过,一阵阵的清凉让我觉得了泉水在内心乃至灵魂中的那种奇异而美妙的韵律感。 而泉水之前,乱石横陈,不见一滴水——它们隐匿了,像是善于偷袭的作战者,地下的兵团——三里之后,它们又冒出来,似乎温柔的孩子,安静地聚集在一起,形成水泊,再涨满,溢出,流淌,越过粗沙和乱石,叮叮咚咚,敲着大地,走向人类的村庄。
再后来是池塘,微小的水聚集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流进田地,庄稼们的喉咙是响亮的——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咕咕的声音像是唱歌,青蛙蹦跳,蚊虫乱飞,就连那些不起眼的萤火虫,也趁着隆重的黑暗打亮了自己的灯,飞舞在庄稼和人的头顶。 多余的水总是要逃跑的,从地上,也从地下——到更大的河流,拥有一种奔涌的力量——那些年,我时常听到它们哗哗的响声,穿峡过谷,去向人可望而不可抵达的地方——沿途有人修建了水库,夏天时候,我和几个同伴经常到那里玩水——赤条条的身子从大坝上鱼跃而下,扑通扑通的声音,溅开一朵朵明亮的水花——我们大呼小叫,叫得整个村庄中午不得安静,中年人站在院子里大声呵斥,老年人则捋着胡子嘿嘿笑,还有一些同龄的女孩子,羞答答地捂了眼睛,从指缝里偷着看。 这是最为浪漫的乡村时光——成年人不敢赤裸身体,我们却毫无顾忌,一览无遗——水中的欢乐来自生理的萌动和内心的渴望,幼年的幸福似乎就是由一个个的细节组成的——有些时候,我们也会害怕,他们总是说幽深的水库中住着可怕的神灵,还有喜怒无常的妖精——我们太容易相信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大人们为了劝阻我们不再玩水,吵闹他们而编造的“神意谎言”。 很多的初夏时节——天是旱的,土地龟裂,庄稼枯死,水库里也只剩下了污泥和乱石——天空蓝得让人感到绝望,硕大的太阳喷射着无数灼热光芒——打在脸上,一片生疼,巨石如火,可以烙饼——直到6月,乌云从山顶覆压,雷鸣电闪,村庄黑暗,大地沉默——大雨暴降,骇人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万千马蹄一样,踏过高岗、绿树、青草、田地和人类的屋顶。 有一些大树被一分为二,有些山崖坍塌了——暴烈的雷电就在头顶,闪电刀子一样,犁开大地的心脏——这时候,我是害怕的,时常躲在母亲身边,满心的仓皇——我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迷信的传说)——或许只是对自然本身所具备的某些威力的一种内心认可。 大雨之中,山川成河,从高处,一泻而下,携带者黄色的泥土,到沟底汇合,向着东方,一路浩荡,到30里外的高山峡谷,它们被彻底截住了,两边坚硬的山崖久浸不化,雄伟的水泥大坝成为它们暂时的容身之地——有人说,唐朝的李世民曾在这里带兵打仗,至今遗迹众多,名闻遐迩——有好事的文人将之命名为“秦王湖”(李世民为皇前封秦王)。 有人在里面投放了鱼虾,螃蟹还有甲鱼——都是为人所享用,到冬天,结成巨大的绿冰,可以行驶车辆,还有人砸开一个窟窿,掏出鱼虾。每年春秋季节,都会开闸放水——来自太行山南麓的水,流向冀南平原,在田地里消失不见——这种消失是彻底的,只有其中一部分再次升到天空,成为云雾,更多的却成为了固体的秸秆和茅草,还有结实的籽粒。
近些年来,先后几次回到太行山南麓的村庄,闲暇时候,我重新游历了太行山南麓的山脉,看到依旧蓬勃的植被、高崖、药草和河流,村庄的炊烟高出山峰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河流只剩下河谷巨石下的一点水印;药草隐藏得更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它们藏身的地方;自由、灵性而孤独的狼绝迹了,还有狐狸,黄鼠狼和野猪——我不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这么好的土壤,森林和山脉,应当是它们最好的生存疆场。 有人在摩天岭上重修修复了明代的峻极关;在北武当山上修葺了供奉的庙宇;还有一些人,在秦王湖购买了游船——夏天常常有人去玩,坐在如镜的水上——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些什么,两边的山峰犹如就要出击的庞大怒狮,两两相对,鬃发飞扬。有一次攀登北武当山,在半山腰,遇到一个卖水果的老年村人——他说,每天,他都会早早起来,挑一担子苹果、桔子、梨子,到高崖下面等候顾客——在望君山,遇到一个肤色白皙的女子,一个人站着,面朝东方,表情凝重;她说:现在的爱情都只剩下了传说;在明代的峻极关,看到一个背着口袋的老年人,踩着清代的青石山路,艰难攀登,穿过古老的关隘,消失在山西的方向。还有一个放羊的人,坐在红色的石头上咿咿呀呀地唱——好像是民歌,尖利的嗓音在风中跌宕。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