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光里的祖母

光里的祖母
一
　　神说，要有光。我就看见光，看见光在某个时辰，照耀着我们家的院子。院子里寂静又热闹。八根交叉支撑的木头，上面铺一席草帘，晾晒着豆角丝，豆角片，黄瓜条，辣椒。一颗颗的豆角粒，被太阳晒成玛瑙。还有些野菜，开水潦过，晒干做冬天的菜蔬。 　　大黄狗卧在草帘的阴凉里打盹，舌头从嘴巴里掉出来，黏液淌在伸直的前腿。踱步的鸡抻长脖子，寻找草帘缝隙漏下的蔬菜碎末，它们刚跳出草窝，体温还在新鲜的蛋上。猪哼哼着拱动圈门，像是饥饿；邻居灰驴扬起头，叫唤两声，刨几下蹄子，啃嚼槽子里剩余的草茎。 　　阳光明晃晃，照耀着我们家的房子。我奶奶盘坐在炕稍，一束光打在她的青布衫，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沐浴在光里。她听见猪哼哼和驴叫，磨下地去厨房，镶绿松石的烟袋放在炕沿，青烟缕缕缭绕。奶奶拿起长把铁勺，搅动大铁锅里的猪食。热气蒸腾，满屋子便是煮熟的草味。 　　驴夹板、三角菜、灰菜，是猪的主食。它们极少吃到粮食，米糠也有限。粮食太金贵了，人还不够吃，用野菜补充。猪吃到一星半点的米糠粮食，宰杀的日子也快到了。 　　锅边倒扣一只葫芦瓢，奶奶用它舀猪食，桶里盛满，奶奶弯腰拎在手上，猪食的汁液沥沥拉拉从屋里穿过院子，到西墙根的猪圈―――猪食桶底沿漏的严重，请过路的匠人卯几回，漏的不漏了，隔不久，不漏的又漏了。 　　猪槽里有些剩食，奶奶拔出插在猪圈的一根棍子，拨弄几下，倒进稀呼呼的猪食。两只黑克朗猪围上去，一只呱叽呱叽吃的很香。另一只嘴巴浮在表面，像吸管似的，吱吱地吸。还把前蹄站在槽子里，强硬地独霸天下。它兄弟一靠近，就跟人家摆开阵势，嘴拱脚揣，逼迫它的兄弟躲开。这时候，奶奶像个公平的判官惩罚贪婪者，用棍子敲它脊梁，骂道，丧门兽，独食吃惯鬼儿了。抓猪的来，先卖你！ 　　调皮的黑克朗猪聪明，它知道奶奶为哄它们吃食，偶尔在表面撒一点谷糠，每次只小半把。这时候，奶奶身体倾斜，从指缝里碾开紧握的糠，生怕风给刮走一片。谷糠轻，一吸就吸到肚子里，调皮的黑克朗猪摸着窍门，习惯成自然，霸住槽子占便宜。奶奶一骂，它听懂了，乖乖让开，于是割据一方，相安无事。 　　毛驴在身后看奶奶喂猪，听奶奶和猪说话，心里失落。在槽枥间踱步，甩尾巴，摇晃脑袋。奶奶把棍子重又插好，抱起一捆青草，抖搂开，嘴里说，饿死鬼托生的，气儿没喘匀，又喊。吃吧，吃饱了好干活。毛驴不跟奶奶争辩，低头嚼草，一绺很长的草，被咬断两截。奶奶摩挲它的脖子，拍打婴儿似的。毛驴抬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奶奶就呵斥，养不肥的货，干搭草料不上膘。毛驴很委屈，本来想讨好奶奶，奶奶不领情，眼里泪汪汪。 　　公鸡率几只母鸡飞上草帘，健壮的爪子胡乱拨拉，菜散落在地。奶奶紧走几步，张开两膊，“唔――嘘――”，“唔――嘘――”。奶奶这边轰，鸡跳到那边，奶奶到那边，鸡又跳回来，跟奶奶示威。奶奶生气了，拣起一块小石子，对准公鸡掷过去，鸡们见事不好，一扑翅膀逃之夭夭。 　　奶奶蹲下去，捡起掉的干菜，沾土尘的，搁嘴边吹吹。奶奶蹲的久了，胳膊垫在腿上，尝试几下才站起来，她捧着干菜，放回草帘。奶奶的手骨节很大，手指很硬，失水的菜被太阳晒的打卷，她的手抚过豆角，辣椒，黄瓜，白菜叶子，唰唰响。 　　第一锅猪食烀熟，该盛进猪食缸。奶奶就提着捅，一趟趟穿梭，锅空了，缸还没满。奶奶又添水，续柴禾，撕一块桦树皮，放到柴禾底下，炭火的余热炙烤得桦树皮蜷缩成黑色，接着激起一团火焰，柴禾蓬地一声燃烧。烟筒冒出青烟，屋里的奶奶从柳条筐抓把野菜，左手在锅台的木墩按住，右手扬起钝菜刀，有节奏的剁菜声转出好远，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
二
　　我有个毛病羞与齿口――没事的时候，撩起衣服，肚皮打的啪啪响。当着人面文雅一点，贴着衣服拍。光是拍也罢了，同步进行的，还有类似深呼吸的缩肚子。 　　这个毛病让我很苦恼，挺大的人，当众拍肚皮，太没修养，太不成体统。下决心修整多次，均以失败告终。我没有办法，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说来就来。后来我在一个梦里，寻觅到这个毛病的发源地。这个答案的生成致使我相信，记忆库里某些遗失的生命资料，其实不过换个地方保存。 　　在梦里我回到少年时期，回到我们东园种植豌豆，前园种植南瓜的家。在梦里，我记得南瓜已经结了拳头大的瓜蛋子。而上层的花还盛开，朵朵金黄。我不记得的是，地果是不是被我吃掉。这种水果，白色的花，红色的果实，在我知道叫草莓的时候，永别它生长在泥土里的味道了。它还出现在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里，大雪连天，扫把一扫滚落一颗。穿纸衣服的女孩，忘记饥饿，满眼欣喜，望着上帝恩赐的礼物惊呼。 　　想到那个女孩的饥饿，我就想到自己的饥饿。但较之童话，我的饥饿又缺乏浪漫和美好结局。那时，我并不被难以消受的感觉折磨（有时候是真的），我是被迫装出饥饿的样子，让我奶奶心疼，骗她取下挂在厨房上方的杏条筐，看她揭开布帘，拿两片玉米饼子递给我。 　　我掐着两片玉米饼子转身跑开，奶奶颠脚在后面追，她招呼我，不能就风吃呀，就风吃肚子疼。奶奶不知道，我根本不会肚子疼，红梅才可能肚子疼。玉米饼子被她吃了。每次红梅站在水井旁大口吃玉米饼子，我都想问问她，肚子疼没。但我没敢问，怕她找人揍我。 　　红梅住我家房后，大我几岁。她家姊妹多，不及春天，粮食就吃光了。菜糊糊粥吃不饱人，红梅饿，她想到跟我要食物充饥的办法。她破例让那些孩子和我玩，玩嘎拉哈，玩扔口袋，玩着玩着，她遣散那些孩子，单独留下我。我和她在我们家房后的水井旁边，她说她饿了，让我回家找吃的。我不情愿给她，又胆怯她。站在原地，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她就撩起衣服，肚子露在外面，使劲儿抽气，她的肚子瘪塌塌，根根肋骨凸现。你看你看，我是不是饿了？她说。 　　我不明白她怎么饿的那么厉害，肚子瘪的吓人。我想象她被活活饿死，躺在薄木棺材里脸色煞白的模样，我害怕饿死的人，太恐怖。出于这样的想法，红梅的要求，我尽量满足她。有时候我也想，让她饿死好了，省得她吃饱了欺负我。可我一看她细如长勾的眼睛，腿就哆嗦。仿佛心思被她勾出来似的。就这样我无数次欺骗我奶奶，让她翘着一双脚，够到杏条筐，揭开布帘子，拿南瓜花一样金黄的玉米饼子。 　　吃了我的玉米饼子，红梅不好意思再像从前那样欺负我，对我和善多了，玉米饼子建立强弱之间的平横。有时中午放学她不回家，像姐妹一样跟我说，你上俺家给我捎点晌饭。我知道她家净是喝粥，粥怎么往学校带呢？ 我心里想，嘴上就说好，你等着吧。回家路上我一直考虑，粥怎么往学校带的问题。 　　吃过午饭，我想到办法，扯下两页旧书，叫奶奶包几片玉米饼子。奶奶问也不问，将笸箩里剩下的全都包进去。一如平常叮嘱我，别顶风吃，灌了风肚子疼。我攥着干粮走出院子，奶奶在后面自言自语，小孩子连筋打的快，放下碗就饿。我听了，头都不敢回。 　　我确定不了什么时候结束那段忧郁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沧桑之后，愧疚让我觉得，记住前者更有意义――一个孩子为求得平安，出卖了属于奶奶那一份额的粮食。我不懂得这是自私，我甚至不懂得，家里的玉米饼子为什么取之不尽。我以为悬在空中的杏条筐，是阿拉伯神灯，招之即来。 　　而我奶奶不知道，我从她那里取走的饼子，添饱别人的肚子。饥饿让我学会撒谎和欺骗。
三
　　迷恋一种除我而外，他者无知的味道。这种味道丝丝缕缕，在特定的时刻，从岁月深处漫过来。我嗅到韭菜和芹菜，樱桃树，李子树，小葱和香菜，在白雾与炊烟混合的清晨，来自泥土粪肥的气息。 　　前两类菜蔬种在房西隙地，搬开腊木棍编的园门，窄窄的通道外面，成池的韭菜，叶尖顶着结块的猪粪。香菜刚种上，怕被鸡刨坏，用一些树枝覆盖。樱桃发白，向阳地方的微红。李子熟的晚，摘一颗放在嘴里，咬破一点皮，酸涩使人皱眉。再往前走，种植着更多的蔬菜和花卉。 我奶奶总是起的早，黄铜盆子舀一瓢水，洗过脸，沾清水梳她稀少的头发，盘上。黑网套套好。这个时候，房门吱扭一声，她走到院子，泼掉水，黄铜盆放在窗台，双手拍打衣服，衣服上的浮尘便飞扬在空气中。 \　　她走到韭菜地，找到石头堆上缺把的镰刀，拢住一丛韭菜，刀子下去，绿色的汁液涌出。她握着韭菜回到院子，剔除杂质和枯的叶片，端一钵水，洗干净韭菜，切成段。
　　这样的早晨，饭桌上摆着一碗炸韭菜酱，玉米粥，玉米饼子，生菜和小葱。韭菜酱里淋一点麻子油，没有佐料和鸡蛋。鸡蛋被奶奶藏在柜里，攒些日子，一五一十数出数量，怀里捧着，跟村里的供销社换盐，火柴，针线等日用品。钱多了，也换几颗糖，揣在怀里，留给我吃。我记得那种糖的颜色和形状，嚼起来咯崩咯崩脆响。 　　我从炕上爬起来，望见我奶奶在后园子薅杂草。我喊她一声，穿好衣服。后窗卸掉窗户，剩下方形的四框，窗台高度与菜地相差无几，我一步跨过去，就像下一个很小的坡那么容易。 　　离房檐根三尺远，一米多高的大丽花在盛开，茎秆比我的手腕粗。西边有两棵李子树，再就是樱桃了。樱桃树下，草莓秧子顶着白花，果实青红。大丽花稍往东，蒙白布的缸里装满发酵的黄豆酱，有时我奶奶在缸边弯下身子，用筷子挑出虫卵。酱耙子碰撞缸的内壁，发出煅烧后的泥质声音。 　　一溜排过去的，还有江西腊、罂栗花、芍药、百合。北方极少有石墙，界限的间隔划分通常是，原木劈开，一分为二，带树皮一面朝外一字排开。一端至另一端，横木里外夹紧，再用柔韧的榆树条拧死。百合紧贴杖子，往西有矮株芍药。江西腊是草本，花期长，老秋也开不败。罂栗花最妖娆，花色奇艳，花形多变。罂栗花当然不是罂栗， 烟桃不似纯种罂栗的大，割不出浆液，不含鸦片成分。 　　这些花都是我奶奶种的，每年早春，挖浅沟撒下种子，精心伺弄。有一年，不知怎的，罂栗花中间竟混进四棵罂栗。生长期毫无二致，开花才发现这要人命的家伙。我奶奶吓坏了，想拔掉烧火。她跟全家人提好几回，最终把其中两棵混进百合丛中，奶奶对我说，你姥爷爱犯心口疼，留下吧，这东西比药好使唤。 　　我不知道我们家的百合长了多少年，像一小片森林那么繁盛，成功遮挡了过路人的视线。它的花瓣，向外反卷，花瓣上的斑点像女人面庞的美人痣，鲜明，性感。百合花好看，根茎也能吃。这种植物分根快，一年串出一批。小的根茎与豆粒一样大，独根。年头多的，如同白皮蒜。长了鳞状瓣。奶奶挖过最大的一个，相当于我拳头的体积。 　　那时候，我每年吃一次百合根茎。春天，我奶奶深翻泥土，挖出肉白色的百合根， 洗干净埋在炭火堆，待一会儿，奶奶蹲在灶坑边，拿小木棍拔拉，敲掉炭灰，表皮变黑的百合根，热的烫手。我接过来，两只手捣腾，用口吹，凉一些时，掰一块放嘴里，甜生生的绵，起沙。 　　后期我吃到的百合，像贾府吃茄子， 配了红红绿绿的料，我已经不认识它了。我问旁边的人，他们说是百合，目光鄙夷不屑。我知道他们笑我乡下人，我没说我吃百合的时候，他们还没见过这种植物，不知道它怎样在土地发芽，生长和开花。再后来，翻一本医书，上写： 　　　百合科植物卷丹，可实用。主要有宜兴百合、兰州百合和龙牙百合三种。性味甘，寒。归心、肺经。功能与主治，养阴润肺，清心安神。用于虚烦惊悸，失眠多梦，精神恍惚。 　　我想，百合主治的病，就是我的病了。也可能，因我奶奶的离去，我再没有每年一次的烧百合，而患了这病。
四
　　马车驶过村东木桥，驶过筑着乌鸦和喜鹊巢穴的大杨树，庄稼与庄稼之间的黄土路，被嘚嘚的马蹄踏响。车夫坐在前面，脖子黑红，肩膀落着补丁，阳光将他弄成一张剪影，威风的背对众人。 　　胶轮大车摞着麻袋，麻袋里的东西要运到镇里卖掉。回来的时候，给村里供销社捎货。太阳很热，烤蔫庄稼叶子。蚂蚱藏在路旁杂草中，稍有动静便成群起飞，快速落入另一片草丛。众人挤坐在车上颠簸，奶奶揽着我，我头枕她膝盖，微风成阵，吹的人心舒坦。车辕的吱呀声中像吹眠剂，我渐觉困倦，心和脑子一起糊涂。 　　走八里地，车过老雕窝岭长坡时，上升的高度使我不由自主下滑。隔一会，奶奶就抱抱我，以免我坐不稳栽下车。好位置全被人抢去，祖孙两个，坐在车轱辘上面的平板，那个位置震动力大，安全系数低，很危险。我听见奶奶跟人说，往里挪挪吧，孩子困了。我不记得人家腾地方没有，我只记得奶奶央求人家的语气。飘忽，虚幻。有时我觉得，是我把奶奶的话与那段路做的梦搞混淆了。 　　到了镇上，我眼睛不够使唤，看什么都稀奇。我跟在奶奶身后，拽着她青布衫衣角，不敢乱跑半步。镇上供销社比村里的大，卖花布的柜台，在我眼里，长的望不到头。好看的布匹，一卷挨一卷竖成一排，散发着优质棉花味。我心里痒痒鲜艳的菊花和牡丹凤凰，静静地绽放在斜纹或平纹的布匹上，，幻想做件衣服穿。还有灯芯绒，一种叫北京蓝，一种颜色淡粉，我都喜欢。 　　奶奶往前走，我拽她衣角，向后拉，也不说话。她低头看我，我眼睛盯着花布，又望望奶奶。奶奶无奈地叹息，领我靠近柜台，跟售货员打听价钱。她端起架子白一眼，不搭腔。售货员眼睛尖，见过的顾客跟蚂蚁一样多，她知道我们能买不起。我们也确实买不起。走出好远，我还回头张望。奶奶对我，又像对售货员说，俺们穷，买不起花布，买个手绢吧。算跟奶长回见识。 　　那天，奶奶给我买了一个手绢，一角五分钱。天蓝色，孔雀开屏图案。挂了浆糊，对折的四四方方，打开来有浅浅的折痕。我舍不得擦鼻涕，揣在衣兜里按了又按，生怕它长了脚，从里面逃出去。 　　蓝孔雀手绢我秘而不宣地保存着。唐山大地震那年，人心惶惶，有关地震的消息，总是从山外转来，在村子不胫而走。那时候，惶恐的村里人每天吃过晚饭，都要聚到邻居家躲一躲，散布些或真或假的事情。我的蓝孔雀手绢，里面包一条银手镯，一盒胭脂等零零碎碎的东西，在隔壁小花家，于混乱中丢失。 　　出镇往北，是回家的路程，途中有二道河，河流蜿蜒向南。河底卵石野鱼清晰可见，流水从小石上面跳跃，水流石不转，遇有大石，柔软地从两面分开。置办好货物的马车，比来时沉重，过第一道河，车夫挥鞭抽打它们，迫使它们努力。我坐在车上，看见河水漫上来，车轱辘像水车，带动起大批的水，哗哗地落回水中。 　　过了河，车夫勒住车闸，叫我们下来，车夫敏锐，听见碰撞后的破裂声。他翻开纸壳箱，把碰碎的水果罐头拿出来放在河滩，众人哄上前去抢。我奶奶岁数大，腿脚慢，弓身在年轻的腰胯后面挤，抢到了几粒海棠，一小块黄桃。我奶奶蹲在河边，洗净沾泥土的海棠果，手心里捧着，对我说，快来，吃罐头。我捏着海棠果蒂，送到嘴里，表面的糖汁甜味洗掉，里头还是甜的。蔗糖的甜，不是工业糖精。 　　我不记得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也可能它从未有过名字， 也可能它有名字我不知道。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个世纪末，那条河架桥，我再没有乘坐马车，听车夫吆喝马匹，涉水而过的福气。每次经钢筋水泥桥，我奶奶就站在水边，对我说，来，吃罐头。我看到她手心被玻璃划破的口子，不断渗出的红色血液。
五
　　属于奶奶的私人物品，是一口紫红漆木柜，摆在我们家东屋南炕。她在那铺炕睡眠和生病。木柜很老，我出生之前，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打造了它。镶嵌黄铜甲，黄铜折页，四片四季花卉的珐琅瓷。通体上下，不铆一根钉子，契子塞紧，严丝合缝。 　　柜子也很大，大到我时常钻进去藏猫，我人在里面，反插柜门，光亮挡在门外面，四周黑咕隆咚。有一回我睡在里面，奶奶怎么也找不到我，急坏了。后来她看到我夹在柜子外的背心，打开柜门，见我满身大汗，险些闷死。奶奶说小祖宗，你淘气没边啊。一个丫头片子，比小子还蝎虎。 　　因为常钻柜子，我知道里面的空，空徒四壁――一摞衣服，薄暖不分，补丁多的像国际地图。一律的青。酱紫色方巾毛边包，裹着各种布匹的边角余料，多为拆洗的旧衣物，也有少数新的，大多是别人求我奶奶做活，整块布匹绞剩了，零碎不好意思带走，随便还人情的。我穿的布鞋 ，全部材料来自这个包裹。阳光晴好的天气，我奶奶搅一锅糨糊，旧布料在桌面抹平，一层一层刷糨糊，平整，夯实，阳光下爆晒。一张张打成袼背，放柜子底下储存。 　　熬过燥热的酷暑，天气清爽时，我奶奶翻出保管的鞋样，铺在袼背上用白化石描好。戴一只老花镜，手持剪刀，就这样她坐在光里纳鞋底。麻绳穿梭，绒毛飞舞，吸附进鼻子，痒的人喷嚏不断。袼背打的厚实，要加把锥子，先锥透，再行针。累乏了，奶奶倒过针鼻，挠挠头发。 　　我穿过她做的老虎鞋，黑眼睛，白胡须。红脸。我奶奶还绣枕头顶，她的木柜上面，摞一摞圆柱形枕头，白布四方顶，绣有花草虫鱼，衬托枯燥的黑布枕皮和古老气息的麻花被子。变幻写意的图案，不似江南的娟秀，独具北方少数民族的独特风格。 　　她还把小而鲜艳的花布，折叠成小如指甲的三角形，穿连成褥子面，絮棉花，贴衬里，铺在身下软绵绵，很舒服。后来，我的身高大于褥子的长度，褥子面也坏掉，奶奶张罗重新做，终因视力日渐不济放弃。 　　秋夜的光是星星，挂在广阔深蓝的天际。连枷声在村西起落，振荡安静的村庄。大人们都去打谷场了，在蚊虫飞舞的灯下干活。几十人，上百人节奏一致拍豆秸，声音宏大如惊雷，贯彻天庭。叉子挑起拍扁的豆秸，木锨扬起豆粒，灰烟弥漫，干活人的鼻孔塞满土尘 ，一个个如同土里钻出的老鼠。 　　我和奶奶待在家里，守着炕上拧麻绳。奶奶旋转纺锤捋线麻，拧好的麻绳长了，绕在纺锤上。我给奶奶搭下手，将麻坯分出小股，次第放在她前面，期望她夸我是勤快，懂事的孩子。 　　火盆里埋着的几只土豆熟了，奶奶搁下纺锤，用火铲拔出来，手捏捏，在梨木炕沿上摔打。我吃着烫舌头的烧土豆，不觉得肚子饿，忘记了困倦。我奶奶会换花样，不烧土豆，她就烤玉米花。小铁勺里放几粒鬼子姜，火盆上隈，玉米粒热了，嗤地一笑，蹦上炕席。我像猫捉老鼠，扑过去逮着，喂进嘴里。玉米花和土豆吃完了，大人们还没有收工，我就缠着奶奶讲故事。 　　奶奶 压实火盆的炭火，挪到炕梢。拿下炕柜上的麻花被子，方顶绣花枕头。我脱了外衣，缩进被窝，奶奶不急于躺下，点一袋烟，慢慢腾腾地抽。她关了灯，月光明如白昼，照得窗外亮堂堂，我看见月光下瓜架的影子，掉了叶子的树木。但月光不进我们家的屋，像老忠实的老黄狗替我们看门。面临再大的黑暗，也能心安。我奶奶坐在那样的黑暗里，烟袋锅一明一灭，奶奶说，从前呀，有这么一家，家里有四个孩子，大的叫大门栓，老二叫二门鼻儿，老三呢，叫门插棍。老幺名叫笤帚疙瘩…… 　　我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合上眼，呼吸均匀。奶奶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清晰，一会又混沌 ，她抽了一袋烟，又点一锅提提精神，继续讲。我在睡梦中，梦见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惊扰了肃静的村庄。月亮藏起来。
六
　　峰峰向南的山脉，在哪个角度，我都能辨认出来，最不起眼的那座――西岭，柞树林，落叶松和白桦树稠密的地方，丰沛的雨水滋养了核桃树的宽大叶片。小叶蔷薇和众多的野草之间，有一条人和牲畜踩踏出小路，在中途，在山的半腰平缓地带，几处隆起的坟茔，周围生长着白尖草。那几座定格时间与象征身份的坟茔中，前排左起，便是我奶奶。 　　公元二千零六年，六月的某一个早晨，前夜的一场雨刚结束，辣花菜的黄色花朵和小叶蔷薇的花苞交相辉映。泥洼里积满雨水，我踩着石头和放倒的木头，往山上走。裤子扫过丛生的柳条枝，水珠滚落，裤子和鞋子不一会就透湿。我两手空空，一心悲哀与感伤，我站在不能言语的坟茔面前，如同站在我奶奶面前，就像里尔克说的，想起这些还不够，应当想得起更多。 　　我想到她卑微的活和死。她的灵柩停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神赐的阳光照耀，覆盖在黄苫单下她的身体僵直，足尖向上。鞋底的绣花鲜艳而眩目。我伤心的看着她，不知道那个绣出来的梯子能否帮助她抵达天堂。那时候，我是绝望的。生产队会计不许我们卖园子里那垛草，他说不到村里办手续是违法。我们要办，他又说暂时停办。我奶奶静静地躺在众目之下，她谁也不骂，谁也不恨。她不管这些俗事了。 　　俗事扔给我父亲，憾然的是，我想不起他怎么发送的我奶奶。我记得落葬第二天，燕子从南方飞回我们家屋梁。我父亲望着呢喃的燕子，流着眼泪说，你奶奶没死，托燕子捎信儿呢。父亲当然不能掘开我奶奶崭新的坟茔，我们必须面临的事实是，奶奶她死而永不复生。她那口木柜，被父亲移进仓房，衣物全部烧掉，以此证实一个人来过这世上，又卑微的离开。 　　证实她来过这世上的另一份证明，是一张相片。背景是挂起来的线毯，遮拦空洞的门。着偏襟青长褂的她，双手抚膝盖，旱烟袋握在右手。紧裤脚，圆口掐鼻梁青布鞋。头发梳的溜光，微微含一点笑。她是应当笑的，为一辈子照这一次相片高兴。 　　我还想得起刚上一年级，学校要五毛钱学费，她晒着正午的太阳，满村子求借。那时候，我们为五毛钱舍下脸面，和许多为五毛钱犯难的人一样。 我奶奶没有别的办法，坐在我二姨妈家门外等，我二姨妈从地里回来，借给我奶奶五毛钱，她紧紧捏在手里，一路小跑到学校。 　　我还需想得起，她生病后期，因为缺乏药品承受的痛苦。她的呻吟与喊叫。夜里，我陪她睡，她不让，她说我会害怕。我说我不怕。我一直陪着她，但她死的那天晚上，我不在。我被早有预感的家人安排到邻居家，凌晨时，邻居起床出去，很久回来说，你奶奶死了。安葬了，我还是习惯性睡在她的炕，我妈不让，她说你奶奶不在了，你一个人害怕。我说我不怕。说这话的时候，我是对我奶奶说的。 　　岭上拖拉机响，约的雇工到了，他们停下车，卸下工具。我吩咐他们挖坑，把前一天运来的云杉移植坟四周。杂草要割掉。墓碑断裂了，我打听一下雇工，他们说，清明动土才好。我想，那就延迟到明年吧，给我奶奶立个碑，上写：于王氏之墓。再刻上年月日，无他了。奶奶是个卑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