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寂寞如影随行
2021-12-23叙事散文雨夜昙花
院里只有我一人,桂花开着,墨绿的叶片中夹杂着零零碎碎的香,一旁的井安安静静,伏在光滑的井栏,可以映照出我的脸。我捡拾柏树的果——拇指大小的果实里包裹着许多籽实,如微型的松子。喜欢讲鬼怪故事的陈孃孃说,把这些小松子炒出来吃,非常香。院里只有我……
院里只有我一人,桂花开着,墨绿的叶片中夹杂着零零碎碎的香,一旁的井安安静静,伏在光滑的井栏,可以映照出我的脸。我捡拾柏树的果——拇指大小的果实里包裹着许多籽实,如微型的松子。喜欢讲鬼怪故事的陈孃孃说,把这些小松子炒出来吃,非常香。
院里只有我一人,时而看看井里自己的脸,时而摘几朵桂叶下米粒样的花朵,柏树的果实已捡了满满一包,陈孃孃家的凤仙,也被我摘了几朵。
整个下午,我就在院里,无聊闲散,甚至打算把蚂蚁的巢毁了,看它们惊惶失措的样子。包包里的东西不停地掉出来,我也不停地捡回去,终于厌倦了,干脆玩起游戏来:把包中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丢过晒衣服的铁丝,又到铁丝另一面,捡起那些东西,再丢过来。铁丝很粗,捆在柏树的身上,柏树因而被深深被勒进皮肉一圈。我一面丢一面想: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什么时候真实的我会不存在,那时井还是井,桂花还是桂花吗?
那年我五岁,或者六岁。
至从发了一次烧后,我就开始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发烧是很恐怖的事,第一次发烧,我被烧笨了脑子——大人们说的。
第二次发烧的那个夜晚,父亲在隔离室里。那里住着许多叔叔和伯伯。寻常人不让进去,但我是个孩子,可以去看父亲。父亲每次见了我,都是喜悦的,一遍一遍抚摸我的头发。
后来母亲也不能住家里了,她搬到与我们家一板之隔的楼上,那里还住着两位姨妈。母亲可以出门,可以回家,但每晚必得住到这楼上来,我是个孩子,可以和母亲同住。每个夜晚,母亲和两位姨妈都要去开会或交待问题。那些夜晚,我就在楼上等她们回来,或者去陈孃孃家,听她讲那些故事。陈孃孃没有孩子,穿藏青色的片襟衫。我去了,会从柜子里翻出个小罐来,里面是白糖。她泡糖水给我喝。
那个夜晚,我没有去听鬼怪故事喝糖水,我躺在小阁楼的床上,等母亲回来。等着等着,就觉得那扇小小的窗户有问题。曾经,那小窗外来过喜鹊,隔天同屋一位姨妈的儿子就回来了,却立即就被抓走,姨妈哭得很伤心。我想那扇窗子不可能只来喜鹊,还会来很多东西,如吐信的大蛇。陈孃孃的故事里,有蛇妖,被它缠住后,一定不要张嘴,一张嘴,蛇信就会探入口中,这个人必死无疑。还有一个山洞,人一走进去,脚下吱吱响,开了电筒一看,全是白骨,一同进入山洞的人,早不知去向……我比这些想象得更精彩:刀会四面八方地从墙里捅出来,上面还滴着血,而我无处可藏。我瞪着眼四处看,就恐遗漏了任何一处,而那一处正有可怕的改变,如悄悄伸出一只手,如血正滴下来……想把眼闭上,什么也不去看,可一闭上眼,就看到成千上万的白球鞋正在拼一个图案,一只一只地拼,拥挤又整齐,同时还伴有烦躁而又嚣张的声音。忙又睁开眼。
很久很久,我无法动弹,任恐惧的感觉吞噬我。
我不知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只知道,我发了高烧。母亲回来,我就得救了。
烧退后,我的脑子并不清楚。那种烦躁的声音时时出现,时远时近,时而白天时而黑夜。
那天,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丢我口袋里的凤仙花、柏树籽越过生锈的铁丝时,这种声音又来了,无论我行走还是跳跃,它都存在,烦躁、嚣张。在这声音里,那些奇怪的问题就来了:我为什么存在?我究竟是谁?
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大人们都去了哪里,井里,只有我的脸和天空。
陈孃孃抱养了个女孩,她叫小莲,穿得十分臃肿,腰上系块围裙遮住屁股,头上戴顶虎头帽。我带着她,在院子里玩耍,又或让她等着,我爬到墙头去拨指甲花。有小莲的日子,我很少去想那些问题,因为那种声音不会出现——它只在我独自一人时来临。 有一天,我又爬到墙头,在已非常娴熟的行走中,摔下来。我记得自己如个大字,平平躺在地上,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那些声音奔腾而来,天空中的白云很近很近,小莲那因寒冷和北风而裂开了的脸却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我想我就快就要不存在了,不用再问自己那些问题。 母亲说,很久很久,我才哭出声来。这时我知道,那些声音怕我的哭声,只要我哭出声来,它们就藏起来。
小莲发高烧了,陈孃孃哭个不停。高烧退后的小莲,不再灵巧。她有些呆,每天放学回来,我固定地教她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但每一次,她都记不住。 我本想等着她长大一些,再和她探讨高烧和那些声音,现在看来她永远也无法明白。有时我试探着问她,发烧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她看着我不出声,看着看着,口水就流了下来。她的身后,我们家的芍药开得满满一盆,香味时隐时现。
大人们把后院的池塘填平,盖起楼房,又把草楼拆除,再建楼房。一户一户的人家搬进来,孩子多了,我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冬天堆雪人开雪仗,夏天煮杨梅串载秧果。白天,院子里热闹异常,那些声音也就消失了。 但我怕夜晚。当我一人在房间中时,那些声音会出现。我让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我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问题,并一再告诉自己:无论我是谁都无关紧要。我试着弄出声响来,想吓跑它们。但它们没有溜走,我弄出的声音,和它们一起,向我迫近。我对自己说话,然而我的声音粗大陌生,好像不是从我的口中发出,而是从屋子的某个角落,或者某条蛇的口中传来。我知道它们怕我的哭声,却不愿哭。我强迫自己去查看屋子的每个角落,看有没有什么古怪,但一切正常。我不知那些声音从何而来。 我问邻家的两姐妹,有没有发过高烧,发高烧时有没有听到些声音。她们非常幸运,从没有被任何声音困扰过。后来我想,这个答案简直是不言自明的——她们是两姐妹,一同睡一同吃,那些声音不会出现。 一个夜晚,邻家的姐妹来敲我的门:院子外有人在哭。我们跑出去,是附近的人家,哭得凄厉悲伤。陈孃孃也在,她告诉我们,那家的孩子发高烧,死了。在那些哭声中,我们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话,什么药是不能吃的,吃了会坏脑子,有的人吃了还会死。邻家的姐姐怀疑小莲就是吃了那种药,弄得有些呆。但呆呆的小莲不会考虑存在与否的问题。 我开始在夜晚看书,我发现,只要我专注于书本,那些声音就不会每天都出现,而且书有助于我不去想那条大蛇。有时候,在我翻动书页的时候,薄薄的纸张在我的手指间如被狂风吹动,哗啦啦地响,我知道它们来了,于是等着,静静地等,不弄出一点声音,避免所有的声音都成为它们的帮凶。它们嚣张地暄哗一阵后撤离,我又接着看书。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院子,那棵桂花树和那口井。很多东西都被遗弃,如我整整一箱的小画书,如我种了三年正要挂果的苹果树。但那些声音跟着我,不离不弃。而我也习以为常,不再顺了它们去问自己,我究竟是谁,我的存在是不是必要。它们也比我少年时强壮了起来,能够在白天出现——繁杂的,人来人往的白天。
我走在过道中,手里抬着一盆刚清洗干净的荠菜。住校的日子里,我们总是想方设法改善伙食。每个春天,我们去野外撬了荠菜来,用酒精灯煮汤喝。那天,我抬着清洗干净的荠菜回来,走在过道中。有些话语飘过来,远远近近,但我听得分分明明。这些话语响起来的时候,那些声音就出现了。节节逼近。我紧紧抓住盆子,盆里是条碧绿的竹叶青,它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向我挪过来。我等待着它张口。我们在二楼,过道边缘是很高很高的围栏。我无处可逃,就等着它昂扬的头,给我致命的一击。我静静地和它对看。那些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暄嚣。我忍受,并等待。 它们是突然消失的,有人到了我身后,拍我:怎么不进去?那些声音就消失里,我抬着的盆里,静静卧着的是碧绿的荠菜。我也在刹那恢复了平静,面带微笑,走进宿舍。 几天后,母亲说:有你们的同学去面试。 面试的那个单位,是母亲去帮我联系好的。我的同学没有被录取,种种的原因,我也没有去这家单位工作。而走漏消息的人,是我。我那好朋友,抢先了一天去面试。我站在走道上听到的,是她得知自己不被录取后而出口的恶语。
自此后,我不再惧怕那些声音的出现。我甚至在每个夜晚把表放在床头,等待它们的来临。它们渐渐微弱了,从每次出现半小时减到二十七分钟,又到二十五分钟。 但这不等于它们正在放弃。一个晚上,我的录音机里反反复复放着一首歌:“迷惑的心四处张望,不见炽热的胸膛,多情的泪纵然温暖,暖不了黑夜长长,落寞随风飘荡轻轻唱,今夜好凄凉……”,我在看书。它们同任何一次一样,突然袭来。我听过无数遍的歌声变得狰狞可怖,仿佛要从音响里挣脱出来,掐住我,使我窒息。我扑过去,关上录音机,扑的过程中,推翻了椅子,它落地的声音,如惊雷炸响。我站在窗前,等待一个结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床头我那块表里指针的走动,如鼓击,一下又一下。不知多久,那些声音消失了,大蛇并没有从窗外向我扑来,而我一直以为,它会来,想到它的血喷大口和滑腻黏乎的身子,我有种穿窗而出的冲动——只为恐惧。 等听不到指针的走动和身上衣服动如波浪的声响,便迈动僵硬的腿,开门到客厅,父母正在看电视,窗外星光闪烁。 我知道自己度过了一劫。但我不知道,它们何时会如此凶猛地卷土重来。不过我仍然有兴趣,去记录它们出现时间的长短和周期。
它们出现的周期越隔越久。在我得知我最要好的朋友在竞岗时,为我打了个低得可怕的分数时,它们没有出现。在我路过音响店,听到里面放着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歌:“落寞随风飘荡轻轻唱,今夜好凄凉,也许我该邀请星光,共度这忧伤……”它们没有出现。我新婚时,侄儿说我的丈夫打了他,嫂嫂说我的丈夫使唤她做事,乘我们外出游玩的时候,要父母就我婚后的是否继续留在家中还是独自过活做个答复,那天晚上我们回来,一家人严肃地把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地朝我抛过来时,那些声音也没出现。 关于它们的最后一次记录,出现的时间是十六分钟,在我二十五岁的冬天。之后,很快,我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二十七岁的某个夜晚,我发高烧。世界的一切都是颠倒的,我尽力不晕倒,并小心翼翼地,冷静地去做一切事:烫奶瓶,冲奶粉,把奶嘴放入我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的口中——因为发烧,我不敢用母乳喂她。她就躺在我身侧,满足甜蜜地把奶嘴吸得啪啪有声。 整夜,我昏昏沉沉,好像躺下就无力再支撑着自己爬起来,但每当她哭泣,我都能把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天终于亮了。女儿依然睡得香甜,我的烧也退了。这时候才去想——为什么那些声音没有乘虚而入?如果它们再如狂风般袭来,我完全没有能力抵抗。我有些放心,它们放过我了。 此后的日子里,它们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这声音困绕过多少人,在别人那里,它又是以什么形式出现。但我知道,它们缠过别人。有个人,约了许多朋友来家里包饺子。一屋人正热闹快乐的时候,他把床下的滴滴畏拿出来,误作止咳糖浆喝了下去。这事的疑点是:止咳糖浆不会放在床下;咳嗽不用喝完一瓶糖浆;屋里没有任何人听到他咳嗽。 我父亲在被批斗被隔离的日子也被困绕过,他心灰意冷,几次动了离开人世的念头,但每次见到年幼的我,又挣扎着撑了过来。
如今,父亲喜欢一下又一下地去抚摸我女儿长长的头发,每当这时候,竟有些像当年抚摸我的头发时的表情。我也喜欢去抚摸女儿的长发,那么柔软,和我童年时的一样。我不知道那些在我童年时期出现的声音会不会来困扰她,但我让她知道,每时每刻,我都支持她信任她爱护她,永不背叛永不改变,无论对和错,我都给她一个微笑,让她安心。 女儿三岁时,我带她回到那个院子。小莲长大了,就在院子里烧开水,她已完全不记得我。邻家的姐姐拿出苹果来让我吃,这是我的树上结的果,它们红润芳香,甜蜜可人。 那口井和桂花树都不在了,我想念井水的甘甜和桂花细碎的香,却又感觉到稳妥:此后,再也没有哪一口井里,存在着我孤独童年的脸和就在头顶上压迫着我的天。 我不追究那些声音究竟来自何方,而每次奔波在人流中,都感觉到,自己其实正是那些白球鞋中的一只,忙乱中挤出一条道来,拚命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和其它人——所有的白球鞋一同搬放出无数不同的图案。我们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些事,枯燥又无聊,却不得不如此生活。但我不抱怨,那些声音曾经一次一次地逼我放弃,我没有,反而坚持了下来,并且因为一条新生命的降生,知道了自己有血有肉,不再虚无。我已不再问自己是谁,只是知道,我会老去,会归于尘土,却不会因为窗外黑暗中不知的恐惧而放弃,面对任何的大蛇,都会紧紧闭住自己的口,绝不让蛇信探入。 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陈孃孃抱养了个女孩,她叫小莲,穿得十分臃肿,腰上系块围裙遮住屁股,头上戴顶虎头帽。我带着她,在院子里玩耍,又或让她等着,我爬到墙头去拨指甲花。有小莲的日子,我很少去想那些问题,因为那种声音不会出现——它只在我独自一人时来临。 有一天,我又爬到墙头,在已非常娴熟的行走中,摔下来。我记得自己如个大字,平平躺在地上,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那些声音奔腾而来,天空中的白云很近很近,小莲那因寒冷和北风而裂开了的脸却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我想我就快就要不存在了,不用再问自己那些问题。 母亲说,很久很久,我才哭出声来。这时我知道,那些声音怕我的哭声,只要我哭出声来,它们就藏起来。
小莲发高烧了,陈孃孃哭个不停。高烧退后的小莲,不再灵巧。她有些呆,每天放学回来,我固定地教她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但每一次,她都记不住。 我本想等着她长大一些,再和她探讨高烧和那些声音,现在看来她永远也无法明白。有时我试探着问她,发烧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她看着我不出声,看着看着,口水就流了下来。她的身后,我们家的芍药开得满满一盆,香味时隐时现。
大人们把后院的池塘填平,盖起楼房,又把草楼拆除,再建楼房。一户一户的人家搬进来,孩子多了,我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冬天堆雪人开雪仗,夏天煮杨梅串载秧果。白天,院子里热闹异常,那些声音也就消失了。 但我怕夜晚。当我一人在房间中时,那些声音会出现。我让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我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问题,并一再告诉自己:无论我是谁都无关紧要。我试着弄出声响来,想吓跑它们。但它们没有溜走,我弄出的声音,和它们一起,向我迫近。我对自己说话,然而我的声音粗大陌生,好像不是从我的口中发出,而是从屋子的某个角落,或者某条蛇的口中传来。我知道它们怕我的哭声,却不愿哭。我强迫自己去查看屋子的每个角落,看有没有什么古怪,但一切正常。我不知那些声音从何而来。 我问邻家的两姐妹,有没有发过高烧,发高烧时有没有听到些声音。她们非常幸运,从没有被任何声音困扰过。后来我想,这个答案简直是不言自明的——她们是两姐妹,一同睡一同吃,那些声音不会出现。 一个夜晚,邻家的姐妹来敲我的门:院子外有人在哭。我们跑出去,是附近的人家,哭得凄厉悲伤。陈孃孃也在,她告诉我们,那家的孩子发高烧,死了。在那些哭声中,我们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话,什么药是不能吃的,吃了会坏脑子,有的人吃了还会死。邻家的姐姐怀疑小莲就是吃了那种药,弄得有些呆。但呆呆的小莲不会考虑存在与否的问题。 我开始在夜晚看书,我发现,只要我专注于书本,那些声音就不会每天都出现,而且书有助于我不去想那条大蛇。有时候,在我翻动书页的时候,薄薄的纸张在我的手指间如被狂风吹动,哗啦啦地响,我知道它们来了,于是等着,静静地等,不弄出一点声音,避免所有的声音都成为它们的帮凶。它们嚣张地暄哗一阵后撤离,我又接着看书。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院子,那棵桂花树和那口井。很多东西都被遗弃,如我整整一箱的小画书,如我种了三年正要挂果的苹果树。但那些声音跟着我,不离不弃。而我也习以为常,不再顺了它们去问自己,我究竟是谁,我的存在是不是必要。它们也比我少年时强壮了起来,能够在白天出现——繁杂的,人来人往的白天。
我走在过道中,手里抬着一盆刚清洗干净的荠菜。住校的日子里,我们总是想方设法改善伙食。每个春天,我们去野外撬了荠菜来,用酒精灯煮汤喝。那天,我抬着清洗干净的荠菜回来,走在过道中。有些话语飘过来,远远近近,但我听得分分明明。这些话语响起来的时候,那些声音就出现了。节节逼近。我紧紧抓住盆子,盆里是条碧绿的竹叶青,它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向我挪过来。我等待着它张口。我们在二楼,过道边缘是很高很高的围栏。我无处可逃,就等着它昂扬的头,给我致命的一击。我静静地和它对看。那些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暄嚣。我忍受,并等待。 它们是突然消失的,有人到了我身后,拍我:怎么不进去?那些声音就消失里,我抬着的盆里,静静卧着的是碧绿的荠菜。我也在刹那恢复了平静,面带微笑,走进宿舍。 几天后,母亲说:有你们的同学去面试。 面试的那个单位,是母亲去帮我联系好的。我的同学没有被录取,种种的原因,我也没有去这家单位工作。而走漏消息的人,是我。我那好朋友,抢先了一天去面试。我站在走道上听到的,是她得知自己不被录取后而出口的恶语。
自此后,我不再惧怕那些声音的出现。我甚至在每个夜晚把表放在床头,等待它们的来临。它们渐渐微弱了,从每次出现半小时减到二十七分钟,又到二十五分钟。 但这不等于它们正在放弃。一个晚上,我的录音机里反反复复放着一首歌:“迷惑的心四处张望,不见炽热的胸膛,多情的泪纵然温暖,暖不了黑夜长长,落寞随风飘荡轻轻唱,今夜好凄凉……”,我在看书。它们同任何一次一样,突然袭来。我听过无数遍的歌声变得狰狞可怖,仿佛要从音响里挣脱出来,掐住我,使我窒息。我扑过去,关上录音机,扑的过程中,推翻了椅子,它落地的声音,如惊雷炸响。我站在窗前,等待一个结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床头我那块表里指针的走动,如鼓击,一下又一下。不知多久,那些声音消失了,大蛇并没有从窗外向我扑来,而我一直以为,它会来,想到它的血喷大口和滑腻黏乎的身子,我有种穿窗而出的冲动——只为恐惧。 等听不到指针的走动和身上衣服动如波浪的声响,便迈动僵硬的腿,开门到客厅,父母正在看电视,窗外星光闪烁。 我知道自己度过了一劫。但我不知道,它们何时会如此凶猛地卷土重来。不过我仍然有兴趣,去记录它们出现时间的长短和周期。
它们出现的周期越隔越久。在我得知我最要好的朋友在竞岗时,为我打了个低得可怕的分数时,它们没有出现。在我路过音响店,听到里面放着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歌:“落寞随风飘荡轻轻唱,今夜好凄凉,也许我该邀请星光,共度这忧伤……”它们没有出现。我新婚时,侄儿说我的丈夫打了他,嫂嫂说我的丈夫使唤她做事,乘我们外出游玩的时候,要父母就我婚后的是否继续留在家中还是独自过活做个答复,那天晚上我们回来,一家人严肃地把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地朝我抛过来时,那些声音也没出现。 关于它们的最后一次记录,出现的时间是十六分钟,在我二十五岁的冬天。之后,很快,我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二十七岁的某个夜晚,我发高烧。世界的一切都是颠倒的,我尽力不晕倒,并小心翼翼地,冷静地去做一切事:烫奶瓶,冲奶粉,把奶嘴放入我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的口中——因为发烧,我不敢用母乳喂她。她就躺在我身侧,满足甜蜜地把奶嘴吸得啪啪有声。 整夜,我昏昏沉沉,好像躺下就无力再支撑着自己爬起来,但每当她哭泣,我都能把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天终于亮了。女儿依然睡得香甜,我的烧也退了。这时候才去想——为什么那些声音没有乘虚而入?如果它们再如狂风般袭来,我完全没有能力抵抗。我有些放心,它们放过我了。 此后的日子里,它们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这声音困绕过多少人,在别人那里,它又是以什么形式出现。但我知道,它们缠过别人。有个人,约了许多朋友来家里包饺子。一屋人正热闹快乐的时候,他把床下的滴滴畏拿出来,误作止咳糖浆喝了下去。这事的疑点是:止咳糖浆不会放在床下;咳嗽不用喝完一瓶糖浆;屋里没有任何人听到他咳嗽。 我父亲在被批斗被隔离的日子也被困绕过,他心灰意冷,几次动了离开人世的念头,但每次见到年幼的我,又挣扎着撑了过来。
如今,父亲喜欢一下又一下地去抚摸我女儿长长的头发,每当这时候,竟有些像当年抚摸我的头发时的表情。我也喜欢去抚摸女儿的长发,那么柔软,和我童年时的一样。我不知道那些在我童年时期出现的声音会不会来困扰她,但我让她知道,每时每刻,我都支持她信任她爱护她,永不背叛永不改变,无论对和错,我都给她一个微笑,让她安心。 女儿三岁时,我带她回到那个院子。小莲长大了,就在院子里烧开水,她已完全不记得我。邻家的姐姐拿出苹果来让我吃,这是我的树上结的果,它们红润芳香,甜蜜可人。 那口井和桂花树都不在了,我想念井水的甘甜和桂花细碎的香,却又感觉到稳妥:此后,再也没有哪一口井里,存在着我孤独童年的脸和就在头顶上压迫着我的天。 我不追究那些声音究竟来自何方,而每次奔波在人流中,都感觉到,自己其实正是那些白球鞋中的一只,忙乱中挤出一条道来,拚命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和其它人——所有的白球鞋一同搬放出无数不同的图案。我们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些事,枯燥又无聊,却不得不如此生活。但我不抱怨,那些声音曾经一次一次地逼我放弃,我没有,反而坚持了下来,并且因为一条新生命的降生,知道了自己有血有肉,不再虚无。我已不再问自己是谁,只是知道,我会老去,会归于尘土,却不会因为窗外黑暗中不知的恐惧而放弃,面对任何的大蛇,都会紧紧闭住自己的口,绝不让蛇信探入。 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