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魂鸟魂总难留[原创]
2021-12-23叙事散文梅芷
说来没人相信,我第一次听越剧《黛玉葬花》时,还没读过《红楼梦》,甚至不知道林妹妹是怎么回事。准确地说,这“第一次”并不是听,而是唱,我自己唱;然后再听,听绣绣唱。那一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广播喇叭,但唱的是样板戏,越剧是靡靡之音,虽然有了《半……
说来没人相信,我第一次听越剧《黛玉葬花》时,还没读过《红楼梦》,甚至不知道林妹妹是怎么回事。准确地说,这“第一次”并不是听,而是唱,我自己唱;然后再听,听绣绣唱。那一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广播喇叭,但唱的是样板戏,越剧是靡靡之音,虽然有了《半篮花生》之类的现代戏,《红楼梦》却是坚决不许唱的。 绣绣与我家是邻居,比我大三岁。你别看绣绣这名字俗,但她却绝对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初中毕业绣绣就下放了,算是运气好,只是下放到乡下小镇的一家砖瓦厂里当制坯工。一个弱女子干这个活儿,那份艰难可想而知。可就是这样的艰难也不久长,不到半年工夫,大下乡运动开始后,她被再度下放,去了离县城有三十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当时绣绣刚刚结婚,蜜月还没度完就匆匆忙忙地与丈夫惜别。绣绣去的是半山区,穷,平日里当地农民自己都没事可干,所绣便更轮不上活儿了。一年到头,工分几乎是零,每年的口粮都得花钱向队里买。 我们做邻居时,绣绣已是有个三岁儿子的母亲了。儿子很顽皮,是闯祸的祖宗,一天到晚有人来告状。绣绣很着急,又管不住。她丈夫却不以为然,认为男孩子就该如此,他自己小时候也这样。为了儿子的事,夫妻俩常常闹别扭,可每回好像都是绣绣“无理”。 在旁人眼里,绣绣完完全全是个家庭妇女。没事时,我总见她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支颐发愣。虽然做了有半年邻居,但她与我始终没有交往。要知道,在整个台门(我们这里把四合院叫作台门),白天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要不是她的宝贝儿子那天淘气,撞到了我家放在门口的煤炉子,把茶壶也摔破了,还不知道以后我们会不会“相识”呢。 认识了,但绣绣还是不太搭理我,更是很少来我家串门。她还是那样一有空就支颐作思索状。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甚至怀疑她那样也许就是朱自清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一天早上,我也正在发呆,眼前一暗——绣绣?她微笑着点点头,很大方地在我对面的凳子坐下。我有些疑惑,正待问时,绣绣说:“你能唱唱这个吗?”我更奇怪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从来没有听见绣绣唱过什么歌呢。我也来不及多想,顺手接过她那个黄得发褐的本子——《黛玉葬花》。“越剧?”我不禁脱口问,“越剧《红楼梦》?”我听说过这个,据说当初播映电影时,都是要带手绢去的。但我没有福气看,连听都没听过呢。绣绣见我看着曲谱发愣,就说:“我知道你识谱,肯定会唱。”我看了一遍,感觉倒也不难。只是,我与绣绣交往不深,就这么唱起来,挺不好意思的。见我有些犹豫,绣绣好像有点着急:“没关系,没关系,你唱唱试试。你不知道,我……我很喜欢的。”我看了她一眼,满脸急切的神色,不能不让人感动。 我试着唱开了:“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看风过处落红阵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唱到这里,我停住了,绣绣一声不吭的,我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唱得对不对。抬眼看时,却见她居然满目晶莹,珠泪欲滴。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绣绣?”绣绣竟也如吃了一惊,抽一下鼻子,忙说:“没,没什么,你唱下去,我听着呢。”尽管仍心存疑虑,但我还是清了清嗓子唱了下去。待唱完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再次看绣绣时,她已是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甚至不敢看她的脸,低下头装作看曲谱。过了一会儿,绣绣开口了:“谢谢你!”我笑笑,笑得有些勉强:“这有什么好谢的?”绣绣也笑了:“那好,以后再谢你。我是说,你能教我吗,教我唱《黛玉葬花》?” 我愣住了,想谢绝,但终于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绣绣的痴迷,也许是我也已经被《黛玉葬花》的词、曲所深深感染了。 绣绣不识谱,但她的接受能力很强,很快就学会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还是喜欢要我那么一句一句地教她。那天是三九寒冬,但太阳很好,我坐在门口淋浴阳光。绣绣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两个新练习簿。绣绣把其中一本递给我,我翻开一看,里面抄的正是越剧《红楼梦》的曲谱。绣绣冲我笑笑说:“一人一本,等我学会了《葬花》,你教我《焚稿》好不好?”还没等我说什么,绣绣就唱开了。我这才发现,绣绣的唱那才叫真的是唱,起码我听着,是很专业的了。正唱到“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绣绣的丈夫回家来了。她显然没发现,还神情专注地曼声低吟。她的丈夫站在自家门口不作声,脸却阴沉着。我想提醒绣绣,可又觉不好。正好儿子玩累了回家,叫了声“爸爸”,绣绣才从“梦”中惊醒。她猛地站起身来,回头朝丈夫歉然而又惊惶地笑了笑,搭讪道:“你回来了?”随后又用手里的簿子向我这边挥了一下:“他唱得很好,我请他教呢。”那一位没有理睬,转身进屋,重重地摔门。 绣绣赶紧跟了进去,回过头来,只给了我一个歉意的苦笑。我举着她给我的本子,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 我没有听见他们吵架,但悬着的心始终没能放下来。从此以后,绣绣没有再唱过《黛玉葬花》。即使《红楼梦》解禁后,我也从来没有再听她哼唱过一声一句。她丈夫拉着一手的好二胡,我曾想过,夫妻二人合作的话,一定会天造地设般的相配。 我猜想,绣绣说不定有非同寻常的经历,但她不说,我也不好打听。 有一天绣绣去乡下时,她家却来了客人。台门就我一个人在,那人就到我家来坐了一会儿。我再也不会想到,这个清癯文弱的老人,居然会是绣绣的亲生父亲! 老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我说起了一些在当时可算是秘密的事儿。原来他是旧军队的一名文职,官至中校。解放后他自然是入了狱,因表现好,两年前减刑释放。他还告诉我,他被抓后,他的妻子另嫁了,他说他对此十分理解,是他罪孽深重,对不起她们母女……老人在我家坐了有个把小时,临走前,他留下了一袋东西让我转交给绣绣。绣绣是次日回来的,我把东西交给她时,她似乎没有特别的神色。我由此猜疑,或许她跟自己的父亲说起过我。当然,我只字未提他父亲跟我说的那些话。 以后的日子,绣绣好像过得很平静,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一直到半年后,她们一家搬走。 就在一个月后,那天清晨,一位邻居突然慌慌张张地告诉我,绣绣去世了!是煤气中毒。据那位邻居说,这天绣绣在卫生间洗澡,因天气还冷,把煤炉也放了进去…… 我想不通,绣绣是个很懂得科学常识的人,应该不会这么不懂事吧?怎么可能…… 半年多后,又传来消息,说绣绣的姊妹对她的死因表示怀疑,把她的丈夫给告下了。说来也怪,据绣绣的丈夫说,出事时他开头不在,回家后见卫生间亮着灯,并没介意,顾自在客厅里看报。过了一会儿还没动静,他叫了几声,也没听绣绣应他,过去一看,绣绣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他为绣绣擦净身子穿上衣服,最后送到医院去抢救,可那时早已无可挽回——这些只是“据说”。 绣绣的娘家人怀疑,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第一反应绝对会是救人要紧,而不可能再一丝不拘地再想到擦身穿衣之类。姊妹们并不是无端端地就凭这一点就怀疑的,她们拿出了不少的旁证,其中有物件、信件,还有绣绣的日记。这些东西都是绣绣生前存放在娘家的,当时谁都没有留意,一直到绣绣去世后才被发现。而这些至少证明绣绣的丈夫多年来一直外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姊妹们虽然找不到绣绣遭他杀的直接证据,但这些物证足以证明,那个人可以有杀人动机。 法院受理了,而且很快开棺验尸。结果却只能是一个,绣绣确实死于煤气中毒。 有一种说法我觉得很有道理:绣绣可能死于煤气中毒的,也就是说,也许不是他杀。但绣绣的死对其夫来说恰恰是正中下怀的事。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镇静。 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珍藏着绣绣的手抄曲谱。看着封面上她那秀气的字迹:“花魂鸟魂总难留”,我自以为已经明白,绣绣为什么会那么喜欢《红楼梦》,那么喜欢《黛玉葬花》;我甚至怀疑,绣绣的离去,原本只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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