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夜晚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1 编辑 <br /><br />　　关掉灯，夜就从窗玻璃、窗帘外渗进来，占据所有空间。闭上眼，梦便袭来，那是一个可怕得不能再可怕的梦境。个头很小的你，或许刚懂得爬行，或许才蹒跚学步，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但你分明又很成熟看得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围着你瘦小的身体飘飞，不断地撩拨你的后颈，你的背脊。你转过身去，想看清它们，它们却总是在你身后，怪异地贴着你。其实，这时，你并未睡着，那个梦境只是你的想像。一个人，处于夜的黑暗里，你总是害怕，如同儿时般，觉得深深的黑暗里有不可预测的危险，有智力难以到达的不同于阳光下的种种怪力乱神。
　　夜如水草般疯长，你就像布满水草的湖泊里的一叶小舟。应该不是湖泊，而是江河，湖泊哪会有水流的声音。应该不是江河，而是大海，那一下子天上一下子地下的浪涌，是大海才有的威武雄壮。你飘摇在满是夜的水草的大海里，没有月光，没有星辉，没有灯塔的引领，随波逐浪，不知何踪。这，应该是梦吧。这样的梦一直缠绕着你，不依不饶闯入你希望休憩的神经，令你不得安生。浪大得无边无垠，却并不陡峭，慢缓缓地在你面前升起，像坝上缓缓隆起的草坂。浪尖浮出一条巨蟒，遥遥地张着大嘴，遥遥地等着你飘过去，你一次又一次擦着它的腮边逃掉，又一次又一次面对着马上就可以吞掉一切的它的巨嘴。
　　一个人的夜晚，静寂，孤独，梦魇逾恒。
　　那所小学校，那间土坯房，应该是最早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吧。那许许多多一个人的夜晚，被煤油灯暗暗的光晕点燃，被山风呼呼的声响伴奏着，真配得上夜色温柔一词。那时，陶醉于自己也有些感动的勤勉里，也做梦，但梦境温柔。那个系着长辫子的少女不断在梦里闪现，一忽儿红着脸对着你笑，笑得你不知所措，笑着笑着，突然地一扭头，长长的辫梢扫过你的脸，痒痒的。一忽儿远远地只看得见一个背影，任你怎么呼喊都不回头，渐渐地，渐渐地隐入天边的花丛里，云彩里。一忽儿一身蓝碎花白底衬衫，微微上翘的嘴唇忽然凑过来，仿佛是真的又恍惚不真实地在你脸上蜻蜓点水一下，令你激动整整一晚。自然，这是梦。在梦境之外，你见着她就脸红，低着头，话都不敢搭一句。在梦境之外，你天天的日记都有她的身影，你写下一行行有韵却不能称为“诗”的玩意，写好一封封给她的信，但都鼓不起勇气递给她。在梦境之外，你只有将自己沉浸在对她的想像里，只有把过剩的精力发泄到书本上，每晚看书到更晚更晚，然后走进梦里。
　　我在一个人的夜晚，让自己潜入梦里，在梦里寻觅她的影子，在梦里慰藉自己。许多年后，在一个两个人的夜晚，我对妻子说起一个人的夜晚几乎没有间断过的梦境，说起梦境里她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的表现。妻嗔怪着告诉我，那些时日，她也天天是梦，但梦不温柔，总是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无休无止地追她，不管躲到什么地方，那个面目不清的人总在不远处出现，慢慢地向她靠近。我无法核对她梦里被追是不是我梦到她时，我只能打开两个人的夜晚黑暗的天幕，将自己隐藏入夜色温柔。
　　一个人的夜晚，清静，安宁，温馨如斯。
　　我从来就不喜欢一个人的夜晚，我不喜欢这样的夜晚里的孤独。有一部名为《玩命追踪》的美国电影，讲述一个夜里被绑架者置入森林深坑然后侥幸逃脱的少女，被认为是精神有问题。不久，她感觉到绑架者又来到了她身边，在夜里绑架了她的妹妹，但警察不相信她的感觉，也不相信她妹妹被绑架，认为一切都是她的想像。于是，她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里循着线索找到了绑架者，惩罚了绑架者。其实，她是唯一一个逃脱绑架者魔爪的少女，绑架者回来，并不是要绑架她妹妹，而是想通过她妹妹把她诱到那个森林深坑里。当她独自一个人，在夜里走入森林时，我有说不出的恐惧，总怕绑架者突然出来，一下子将她击昏。还好，绑架者很自以为是，没有想到她能再次战胜自己。当她回到家，警察问她：绑架者在哪里？她说：没有绑架者，一切都是我的虚构。一个人的夜里，梦不会如电影那般层次分明，场景清晰。但梦境里的一切，亦如电影里的一切，唯一不同的是，我战胜不了绑架者，我将被绑架者亦或其他什么鬼怪消灭。她走出了别人认为虚构的真实险境，我却永远在一个人的夜里，在并不存在的虚构里，右冲左突，上窜下跳，不知如何脱身。
　　记不清是那部小说里的情节。夜里，女人在男人无法应诺时愤然而去，把男人一个人留在夜晚的房间里。他在一个人的夜晚里，先是坐着傻傻地看电视，然后躺下，迷迷糊糊地回忆。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梦里。他骑着自行车，女人一袭长裙，坐在自行车的横杠上，飘飞的短发拂过他的眼睑，拂过他的嘴角，拂过他的鼻翼，如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有一缕清香，有一丝微甜。他的双手早已没有把握手把，他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后颈上，轻轻地蹭着，髭须轻轻地擦过细嫩的肌肤，她扭动着要避开，却怎么也避不开。突然，他又和她坐上了秋千，先是轻摇浅荡，慢慢地，被风吹得很高很高，一向恐高的他，在差不多就要够着云朵的天空里，竟然只用一只脚踏在秋千板上，一只手抓着秋千索，摆出一个自己也不相信的欲飞的姿势。他在一个人的夜晚里，回忆着，梦想着，把一个人的夜晚演绎得缱绻异常，迷离无垠。后来，他们和好如初，但他们都不提那个夜晚，不提他一个人的那个夜晚。
　　一个人的夜晚，暗黑里有亮色，寂寞中有暖意。
　　在一个人的夜晚，你变成了我，我旁观着他。梦境搅绕着现实，装饰着支离破碎的人生。现实羼杂着想像，刻画着不可回避的低级趣味。过往的一切，在一个人的夜晚一下子涌出，把你、我、他全都淹没在回忆里，梦魇里。疯长的何止是夜的水草，一叶小舟上载着的何止是你。种种温暖，件件空寂，处处失落，时时难堪，占领了一个人的夜晚，把黑暗点缀得无以复加，把孤独表演得登峰造极。而你，我，他，在一个人的夜晚里，苦苦寻觅而不可得的，竟然只是片刻的酣睡或一夜的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