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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漂浮者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三人联桌坐成一排,教室里有这样的二十五排。午后的阳光照不进来,但夏天的热浪还是从门窗里挤进来。一来就不走了,包容七十五个孩子的身体,让他们焦躁,让他们出汗,让他们昏昏欲睡。孩子们和夏天一起,把教室捂得比外面更热。我却想起了冬天。在冬天,七十

  三人联桌坐成一排,教室里有这样的二十五排。

午后的阳光照不进来,但夏天的热浪还是从门窗里挤进来。一来就不走了,包容七十五个孩子的身体,让他们焦躁,让他们出汗,让他们昏昏欲睡。孩子们和夏天一起,把教室捂得比外面更热。

我却想起了冬天。

在冬天,七十五个孩子和他们的冬装把教室挤得更加狭小、逼仄。七十五个生龙活虎的孩子,确乎像七十五个电量十足的电炉,他们的身体非但不表现为冷,反而显得热不可支,有些敞开衣襟,有些不穿袜子。他们总有多余的热量,他们也总愿意把多余的热量释放出来。冬天的教室里就常常是温暖如春的。

课间十分钟很快过去,再次进教室的时候,他们大都满头大汗清涕涟涟。上课很久了,还有人抬手擦汗。

讲台上备有电暖器,那样的电暖器也只能放在讲台上。前排课桌已经紧贴讲台边沿了,讲台显得尤为狭窄。电暖器并不常开,一是教室里已被七十五个身体捂得很暖,二是上课的老师经常在讲台上左右挪移,担心衣裤被意外烤坏。最主要的原因是教室里确实已经很温暖了,人为取暖纯属多余。

我是在那样的讲台上左右挪移者之一,感觉是如兽在笼,举手投足的范围是极其有限的。

北方的冬日,天气通常晴明而爽朗,暖色调的阳光像粘稠的汁液泼洒在平整光洁的树脂操场上。孩子们在那里自由奔跑、跳踉、呐喊、打球、追逐、游戏,剧烈运动使他们的身体散发出相当多的热量。热量却不是冬日的阳光直接给的。冬日的阳光并不暖和,只是明亮一些,让阳光下的一切变得更加通透一些。而明亮与通透,又常被人误认为温暖,被看做快乐的催化剂。在孩子们,他们更愿意到阳光下展示性情表达快乐,也赢得一身汗水。

现在正是盛夏。如同在冬日里不觉得冷,孩子们在夏日里也不觉得太热,大概是自由与快乐自动敉平了一切极端和负面的感觉。自由与快乐的天性使得他们不甚在意寒暑的威逼,或者寒暑对他们本无威逼,而自由的性情和快乐的祈愿则是永恒地出自内心的。因而,无论在盛夏还是在隆冬,他们总能顽劣到忘我的地步。

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从乡下辗转而来的。他们的家庭和生活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模式:一个大人外出务工,另一个侍读家中。而“家”,因其都是租住的,也便是无根的——那样的“家”总在城市里辗转、迁徙,九年,或者十二年一个轮回。或者,他们更像一条狂野大河上的漂浮物,漂到城市里来了,停下来,停留九年或者十二年,然后再次启程,漂向别处。而城市,还是城市,城市给那些漂浮物们提供人生转轨的机会,提供丰富多彩的生活,也提供越来越贵的房子。

但乡村不再是乡村。像漂浮物一样的人从乡村漂来,在城市里停留数载。数年以后,侍读的人,大多数最后都要回到乡村去;就读的人,或者开始在城市谋生的人,大抵会漂向远方,不再回来。

看着他们,我常想起同样年纪的我。

一个屋顶,四面墙。高低错落大小不对等新旧各异的课桌凳,因其尚有,很不错了,我的小学生涯也便不至沦入更大的不幸。屋顶的用途是明确而单一的:拦住夏天的暴雨和烈日,不让鸟屎直接掉落到人的头上。门洞和窗洞也是有的,但那些门洞和窗洞好像一直在等待有人来安上门窗,而那样的人和日子一直未来。教室终于破损不堪成为危房,必须拆除重建了,门窗依然没有安上。那样的教室里,孩子如园中的草木,春来秋去,一拨一拨的,有些像忠诚老实的牛,依然留在村里,有些像鸟一样飞向远处去。通行无阻的是冬天的冷风和夏天的热浪,还有趁人离去大胆进入的燕子和麻雀。

那样的教室是半开放的。三个年级的孩子合在一处的复式课堂,孩子们有闲有忙,老师的忙碌是从头到尾的。教室空阔,但不空旷。那样的空阔被几个年龄段的孩子们挤占了,由一个屋顶和四面墙围合起来的空阔,珍藏着一个自由且温暖的天国。

夏天好过一些。冬天的难处永远都是天寒地冻,必然设法御寒,而彼时的御寒手段唯有生一堆柴火。

每个孩子从家中拿一根木柴,老师亲自点检、集拢,动用一切能找到的易燃物将其点燃。火苗上窜,呼呼作响,青烟缭绕,灰屑如雪,柴棒尽燃,其声哔啵。借其声势,复式教学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待至青烟散尽,木柴也烧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小截火头了,教室里的温暖开始退去。老师必定暂停上课去续柴。那时我们就可以出去解决内急。

老师续上柴,火堆再次腾起烈焰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再次进入课堂的时候。就在那样的时间间隙里,小解毕,我们也曾这样自由奔跑、跳踉、呐喊、打球、追逐、游戏,我们也曾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曾感觉到那堆柴火不是用来取暖的,而是当做温暖的符号的。但那柴火毕竟是老师精心续上的,我们也觉得应当珍惜。

我记得老师一到冬天就淌清鼻涕。他一定用沾了火灰的手擦过鼻涕了,整个鼻头都是黑黑的。有时候发黑的还有唇沟和大半个上唇,那样子实在是滑稽到再无滑稽可比!我们当然要发笑,更可笑的是他通常并不知道我们为何发笑而严厉制止我们发笑。但有些笑是无法抑制的。确实没有成功止笑的人最终会受到鞭笞,于是,所有的笑意都在恐惧中戛然而止。下课以后,或者放学以后,再次想起那个鼻头和唇沟,觉得世间万事莫过于一场痛快淋漓的畅笑让人更加快乐!

有时候会有湿柴。柔弱的火苗在一线浊烟中奄奄一息,老师就去拯救。但湿柴终究是湿柴,灯焰一样孱弱的火苗终于在空旷与干冷中熄灭,一线浊烟渐渐散去。

老师对湿柴瞪眼、叹息,有时不免一脸怒色。但他常常会很快振作起来,决意要把空阔与干冷从风行无阻的教室里驱逐出去。那一堂大课注定是上不好的。老师被湿柴气得不轻,但也被湿柴激起了勇气。他进进出出,风风火火的,全力寻找能够拯救火堆的易燃物。

那时,我们就可以玩耍了。起初是悄然行事的,后来便是公然喧嚷。老师顾不上我们,重新生火成了他的唯一要务。

火堆重新燃起,而那时的教室里已经浓烟滚滚。老师回到讲台上,向我们展示得意的笑,扭一把鼻涕,从门里甩出去。他的鼻头上又添了深厚的灰屑,黑黑的。那时我们不再发笑,反倒觉得他是从沙场归来的勇士,一身硝烟,满脸荣光。他站直了身体看着我们,我又觉得他像“关帝庙”里的那位大神,庄严,和善,可靠,温暖,正在享用人间烟火。那样的冬日非但不冷,反而有些春归的意趣。

先给低年级上课,安排作业,接着给中年级上课。轮到中年级学生写作业的时候,老师就允许低年级学生到院子里玩耍。最后上课的是高年级。等到高年级学生上完课,写完作业,就放学了。对老师来说,那样的一堂课要么是整个上午,要么是整个下午。

我觉得教室里的空旷是该让更多的孩子填充的,但村里的学龄儿童已经全在教室里了,那间教室依然显得空旷。

空旷,却不冷清。那里的繁华已如我后来到过的街市,觉得从没有到过那种繁华的尽头。其间的温暖与清凉,又让我感到那根本就是一个隐藏在空旷中的乐园,没有寒冷,没有酷热,没有饥饿,没有孤单。

真的,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有时候,抱孩子的妇女,闲游乱逛的老人,往往被其间的繁华所吸引,常常倚门观望,甚或直接进去,即便老师对他们瞪眼,他们也乐意流连其间。

当生活简单到只剩下艰难的时候,幸福总会频频触摸苦难而真诚的心灵。冬天的火堆、柴烟、灰屑、咳嗽、鼻涕、冻疮,夏天的赤脚、光膀子、汗渍、浊热,都紧贴着快乐。

如今,眼前,七十五个学生的教室,只是一个班的教室,我不知道该对它说些什么。

生活不再是简单的,它很复杂,很动荡,像一条大河。那些孩子被这条大河卷挟着,漂流到城市。他们中的一些会变成生活之大河留在城市水底的沉积物,另一些,并且是更多的一些,他们将继续作为漂浮物,漂向未知的地方。

我看到了,作为蒙稚,他们和我小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对一切神秘心存向往,对一切新奇深感兴趣,对玩耍和群处敏感而热衷,对自由和任性从不掩饰。他们来到一个十分拥挤也极其繁华的世界,也是一个险阻重重的世界。险阻是对自由的限制与褫夺,是对肉体生命的囚禁,是对天性的压抑,是对精神的拘囿。但他们当前并不懂得这些,就像人在中流,无暇顾及汤汤巨流如何宽广,而只考虑奋力游渡。

我的隐痛是,他们无法对我的少年建立对比和联想,更无法知道,从天性出发自由成长的人如何实现独立,找到自我确认的路径,走向自信与自强的天国,肉体和精神,怎样才能不做欲望和观念的囚徒。

我测算过,在避难演练中,在有效的逃离时间内,多数学生根本没有机会从人的身体和课桌椅的重重阻障中快速脱身,无法从灾难现场顺利撤离。但演练年年有,每次都是“成功”的!

必须是“成功”的!

这让我想到一个医生。他是社区里公认的良医,专门收治各种中毒症患者,医术高超,用药规范、准确,所来患者一应治愈,素有很好的口碑。不过,他只管接治,从不告诉患者及家属,应该在日常生活中预防和规避些什么,但有问及,也不作答。个中原因,我却懂得。我认为,作为医者,他是德行有失的,我管他叫“不完全良医”。

在概念和符号成为最高需求的时代,一切真实都可以被忽略,一切生存都可以被衍化为精准数据,一切真相都可以被新闻和报告掩埋。比如,一间容纳了七十五个孩子的教室,与之有关的一切都与“教育”相关,但一切都在为“教育”服务,而我的问题是,那些受教育者,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只是“教育”之河上的漂浮物!

繁荣的背后,一定有血迹和泪痕,也有被深度隐藏的最高机密。因为所有的“背后”只能在背后,习惯欣赏繁华的眼睛是不愿看的,或者,是假装看不见的。

我该进教室上课了。迎接我的,是震耳的喧嚷和浑浊的热浪。我必须以若水之力循循善诱了:安静下来,就不热了,请大家安静下来……

热浪当然是无法拒之门外的,那毕竟代表夏天的冲击力,几只吊扇无能为力。再说,七十五个孩子作为七十五只小电炉,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扑灭他们的生命热度。接受他们的烘烤,是我的天职,也是我的幸福——试想一下,世上还有比天天跟几十个简单纯真的灵魂相处更幸福的事情吗?

我又站在讲台上了,我再次想起年幼时候的我。我想,我无法忽略其间隐藏的虚假和蒙蔽,我更没有理由回避这种幸福,我必须尽我所能,与他们一道,把每一个相处的日子都过成幸福的。   201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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